有些不那麼好的往事,提起就是揭破瘡疤,但有些從沒長好過的瘡疤,時時痛癢折磨,甚至潰瘍流膿,那就還是去揭一揭的好,說不定還更好治癒。
皇帝仍掛著笑意,緩緩啟唇道來:「你從前疑心得沒錯,何馨兒,何才人,我確實並非因發現她是細作才處死她的。其實她膽子小,性子柔弱,根本做不成什麼奸細。源瑢挑中她,大概也是偶然,畢竟妃嬪能與親王見面的機會極少。被我套了幾句話出來,她就亂了方寸,扯著我的袖子哭得不知所云。我承諾她說,可以既往不咎,留她繼續在宮裡活下去,反正她也沒能鑄成什麼惡果。她卻說,除非我能真心鍾情於她,否則她就沒有信心能借我之力逃脫源瑢的掌控。」
他邊說邊留意著綺雯的神情變化,並未發現她有任何情緒波動,看來確是自己多心了,那一句「你不愛我,我便只好死了。」只是巧合。他有心問清這事,又覺得此刻不甚合適,還是暫且忍下了。
綺雯當然不會為此發覺何才人與自己的命運有何相似——本來也沒有半點的相似,她只是聽出了一點疑問:「她真是心儀三王爺的?」
皇帝很肯定地點了頭:「不然你以為以她那麼柔弱的人,有何動力來刺探我呢?我曾問她是不是為源瑢所脅迫,她清楚告訴我說,脅迫是有,但她並不在意,關鍵是她戀慕著源瑢,無可自拔,源瑢卻對她無情,反叫她來接近我,令她心灰意冷,幾無生念。她想要我對她用情,不過是想從我這裡求個慰藉罷了。」
綺雯暗中咬牙憤慨,特麼的,自己都承認愛別人愛得無可自拔了還想討取他的愛,何其無恥!
「那她是自殺的?」
皇帝又點了頭,臉上現出自嘲:「照理說,一個親口聲稱心儀源瑢的女子,怎可能叫我去生情呢?這要求是幾近可笑了。不過當時看她那麼可憐,我總不好生硬拒絕,放任她去死,便對她說,我願意試一試。可她呆呆望了我一陣,還是搖了頭說:『你畢竟不是他。』」
他微微冷下了面容,目中有凌厲之色一閃而過,「沒錯,我畢竟不是源瑢。之後我眼睜睜看著她在我面前吞下了鴆毒,沒再多去憐憫她。」
他畢竟不是潭王,潭王逼迫一個愛他無可自拔的女人去違心接近另一個男人,他得悉真相之後,卻仍然給了這女人生存的機會,甚至連那麼無理的要求都願勉強應下。
這兩個人確實是雲泥之別,可誰是雲,誰又是泥呢?
見到綺雯皺著眉頭,一臉憤慨,皇帝又笑了出來:「你覺得難以置信是吧?源瑢不信你會看中我,你還覺得是他自大。可惜這麼多年以來,我見過的事實都是如此,所有人都是偏愛源瑢的,無一例外。父母親曾以為芝凝……就是皇后,以為她是個例外,以為她是心儀於我的,才選了她為皇后,原本,我也曾如此疑心來著……」
他略略淡去了笑容,露出了惆悵落寞,「我是早已不抱希望還能遇見一個兩情相悅的女子了,那時回京來後也沒心思成親,可母后以父皇病重為由,反覆對我遊說,好歹讓父皇有生之年能看見我完婚,我只好答應。也曾想著,皇后是芝凝,也還不錯,至少我們少年時還算談得來。或許她真是個例外,未曾心儀源瑢。只未想到,大婚當夜,我清楚聽見芝凝囈語中,輕喚著源瑢的名字……」
綺雯的瞳孔一縮,臉色變得蒼白。婚之夜,卻聽到妻子囈語中喚著他人的名字,該是何樣打擊?
「她已經嫁了我,寧妃她們尚可放出宮去,她卻沒有退路。我也想過要糊塗帶過,與她做對俗世夫妻,可……一個會在夢中喚出源瑢名字的女子,讓我如何親近得起來?」
他緊緊握了綺雯的手,「這些天我時時後悔,若是當時堅持己見,沒有娶她該多好?如今卻是既耽誤了她,也委屈了你。倘若我一直沒有娶妻耽擱至今,父母親一定心急如焚,到時我想怎麼抬舉你,他們都只會全力支持。有了他們發話,一切就都好辦了許多,再不必計較你的身份。」
「不……我不是……」綺雯語無倫次,心如亂麻,已不知自己想要表達些什麼。她哪還有閒心想什麼自己的名分,心裡滿滿都是對他的心疼。他怎就那麼倒霉,父母親人下屬僕從,甚至娶到身邊的皇后和嬪妃,都將他與潭王視作雲泥之別。哪至於的!
就那個花花公子?哪至於的!
「你一定很想問我,為何一直沒有娶妻。」皇帝卻沒理會她的觸動,直接代入了下一個話題,也確實立時吸引了綺雯的注意。
「依照舊例,藩王是該等到二十弱冠,至少在京城成婚之後,才去就藩的。我卻十五歲就啟程去了關中,外人都以為,是因為那年父皇追封了源瑢生母為繼後,給了源瑢嫡子身份,我心懷不忿才會出走,實際上,那不過是個巧合罷了。」
一晃七年了,七年都沒動過的傷疤,一朝又去觸碰,他才發覺,原來自己已經不痛不癢,「那年我……算是情竇初開吧,偶然對身邊一個小宮女生了幾分情愫。她名叫銀兒,比我還大一歲,負責侍奉我的飲食。我知道源瑢身邊至少已有兩三個收用過的宮女,就覺得自己中意了她,或許也能學著源瑢那樣,將她收在身邊,與她……親近一下。」
都已經七年過去,他一個二十二歲的男人說起舊事,竟還帶著些當年的靦腆青澀,連皇帝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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