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最后的格格
与园子里的热闹完全不同,戏台另一边漆黑的角落里,良玉眯着醉意朦胧的眼睛,面前横七竖八地丢着好几个酒瓶。一个小二端着一托盘小菜从他面前经过,没看见黑暗中的他,差点被绊一脚。良玉被踢一脚却全无痛感,只是嘴里醉醺醺地道:“好香,你拿的是什么酒?”那被吓着的小二一听是他,顿时摆出个茶壶的造型,轻蔑地说道:“酒?你省心吧。这是给客人的。”说罢一声冷哼,小二拿手巾掸掸裤腿,目不斜视地往园子里走去。虎落平阳被犬欺,良玉自嘲地一笑,慢慢地合上眼睛,似吟似唱:“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云香,云香……”醉眼朦胧中,云香美丽温柔的脸仿佛近在眼前,可一伸手却抓了个空,良玉的声音里渐渐地涌起泣意,仿佛一只被抛弃在角落里的小狗。突然有人推了他一把。良玉睁开眼,原来是大宝。他不由得出声埋怨道:“你来干吗?你一来,她就走了。”大宝蹲在烂醉如泥的良玉旁边,轻声呼唤着他:“温大哥,谁走了?你看看你,又醉成这副样子了,走,我们到屋里去?”说着,大宝架起良玉的胳膊,想要强行把他从地上撑起来,“快,班主到处找你呢。厨子告你的状,说你把戏班的酒都喝光了。”良玉醉得不知东西南北,可心里却像明镜一般,被暗算之后的世态炎凉顿时滔滔不绝地从他嘴里倾泻出来:“以前他巴结我,送酒给我……我都不喝,现在看我不能唱了……就翻脸……不认人,也不想想这些年是谁赏他们饭……吃的,是谁?”大宝聪明地不理会这醉鬼的牢骚,只是卯足了劲想把他搬到里屋去。良玉忽然一把抓住大宝的衣服,恳求道:“大宝……大宝你帮帮我,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失去她了,你帮帮我……我求求你,我求求你……”良玉一阵挣扎,双膝一软,趴伏在大宝面前,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却再也抵挡不住漫天的睡意,昏睡过去。梦中,那满心的悲凉依然无法忘怀,不时发出一声抽咽,身体一阵轻颤。饶是大宝这样浑的人,也为这七尺男儿的柔情唏嘘不已。他眉头一皱,心生一计。次日清晨,裕王府众下人还未起来做事,踏雪却急匆匆地从府里出来,刚到转角隐蔽处,一个人迅速迎了上来。却是大宝。踏雪赶紧将他拉到一边,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哎哟,我的爷,您说话可得挑要紧的说,要是让王爷知道我和你们还有来往,非把我遣送回家不可。”大宝赔笑着说:“不多,就一句话——”踏雪不耐他的哈哈,截断他的话头:“说吧。”大宝面色一整,一字一顿地说道:“温良玉死了。”好似晴天里打了个霹雳,踏雪眼一花,目瞪口呆地尖叫道:“什么?!”大宝就像议论今天天气不错一般不咸不淡地说:“温良玉死了,我来通知你一声,没事我回去了。”说完他转身就走,一直走了好几步,才听见踏雪大喊道:“回来!”大宝知道计成,心中得意,却又不露声色地回过头去。踏雪飞快地跑上来,颤抖地问道:“什……什么时候的事?”大宝木然地说:“昨天夜里。喝完酒,摔湖里了。闹不清是自杀还是不小心。明天就是出殡的日子,你们家格格跟他好歹也是相识一场,要不要来,你们自己决定,我走了。”大宝扭头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着已经变成石头一般的踏雪说道,“当然,假如你不告诉格格的话也没关系,我只怕她以后知道了会恨你一辈子。”寒风里,踏雪觉得一阵惊慌袭来,几乎站立不稳。这边积善堂的内室里,良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衣衫褴褛,面色蜡黄。云香踏进积善堂时看见良玉这副样子,脑袋嗡地一炸,只觉得似乎有东西脱离了自己,却又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大力,她挣脱踏雪的扶持,飞快地跑到良玉的床前,见那往日英挺伟岸的男子如今已是天人两隔,心中一阵油烹一阵冰冷。她两眼定定地对着良玉,厉声道:“你不是想和我拜堂成亲吗?现在拜吧。”云香倒头就磕,铿然有声,抬起头来,已是一头血迹,“温大哥,我是你的新娘子了,我是你的新娘子了。”大宝在一旁火上浇油道:“喂,都是你们俩害死了他,现在还在假惺惺地哭什么,假如真的爱他,真的为他好,当初又怎么会这么对他?”床上装死的良玉心中十分激动,佳人心碎而来,本想马上起身好好抚慰,无奈大宝在一旁使劲挤眉弄眼示意不要轻举妄动,此时听到大宝问出心中疑问,更是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心如擂鼓,等待着云香的回答。踏雪正要开口辩驳,云香已经激动地开口:“他说的对,是我害死了温大哥,我不应该独自留在这个世上偷生,温大哥,我来陪你了。”说罢云香爬起来便向一根柱子一头撞去。谁也料不到情况竟是这样急转直下,大宝和踏雪被云香撞柱的举动吓得无法动弹,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良玉从床上翻身而起,一把抱住了云香。云香此时已经陷入了疯狂之中,柱子迎面而来,一个黑影半路杀出,心中一根时时紧绷的弦应声而断,她,昏了过去。
第24节:最后的格格
踏雪承受不了这连连的变故,早已软瘫在地上,颤声道:“你,你是人是鬼?”“诈尸”的良玉顾不得踏雪,只是拼命轻声呼唤怀里的云香,生怕再次惊吓到她。他满心懊悔地喃喃说道:“对不起,我不该骗你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见你。云香,我忘不了你,我不能把你让给别人。”云香轻哼一声,幽幽醒转。还不及睁眼便听到良玉这番告白,一行热泪滚落腮旁,嘤咛一声,投入良玉的怀中。这边还沉浸在“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中,那边大宝却被踏雪咆哮着追得满屋跑。云香和良玉见大宝上蹿下跳的狼狈模样,不由得破啼为笑。然而,短短的快乐之后,忧虑又袭上众人心头。这次良玉诈死让两人见到了面,下次呢?总不能老是这么偷偷摸摸吧?正发愁着,大宝一拍脑门道:“对呀,不如你们俩私奔吧?”云香重复道:“私奔?”踏雪从旁说道:“格格,大宝说得对,你们两个是分不开的,假如分开了,大家都不会幸福,既然如此,倒不如私奔算了。”云香犹豫道:“那你怎么办?我阿玛、额娘怎么办?”踏雪浅笑道:“我只是个丫鬟,格格走了,我推说不知道,王爷也不会把我怎么样。至于王爷福晋,他们位高权重,难道你还怕他们有事吗?”良玉心中暗喜,忙说:“最多我们安定之后再回来求他们原谅,云香,跟我走好吗?”说完,他万分恳切地望着云香,拼命期待她的首肯。尽管心中仍有疑虑,但是抵挡不住“私奔”两字带来的幸福遐想,云香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良玉大喜过望,紧紧地把这失而复得的人儿抱在了怀中。回到王府已是深夜,云香和踏雪连夜开始收拾东西。临别在即,踏雪万分不舍道:“小姐,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出门在外一定要多加小心,要好好照顾自己。就让踏雪为你再梳一次头吧。”正在梳头时,门外却传来裕亲王的声音:“云香,睡了吗?”云香紧张地看着踏雪,踏雪急忙把包裹收起来,手忙脚乱地藏到床底下。云香将裕亲王迎进门,才发现玉琴也来了。玉琴看着云香开口道:“刚才,你阿玛找人合过你和景寿的八字了,挺合适的,算命的说有三个日子最适宜出嫁,想跟你商量一下,看哪一个最好?”云香心中一凛,故作温顺道:“女儿全凭阿玛额娘作主,不敢有什么意见。”玉琴大快,对傅伦笑道:“王爷,我说了,云香是最孝顺听话的,只要事情过去了,她会想通的。”傅伦并不说话,只是面色和缓地点了点头。正待要走,云香忽然上前跪下,颤声说:“阿玛,额娘,女儿不孝,做出了很多让阿玛额娘不高兴的事,女儿实在罪该万死,但不管怎么样,女儿对阿玛额娘的心不会变,如今女儿快走了,女儿希望阿玛额娘能多记住女儿的好,忘了女儿的不好,那么女儿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心安了。”傅伦长叹一声,伸手扶起云香,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要你理解阿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人生在世,不仅仅只有风花雪月,更多的是过日子,等将来你到了阿玛的年纪,你就会明白了,早点睡吧,明天咱们一起去祭祖,告诉祖宗你要出嫁的好消息。”傅伦走后,踏雪把包袱塞给云香,催促道:“格格,快走吧,不然就没时间了。”两人偷偷摸摸地跑到府外,空无一人的小巷里,偶尔有几声狗吠传来。良玉和大宝早已等候多时。踏雪正色道:“小姐,走了以后要好好保重身体,千万小心。大宝说的对,我们王府里面的女人都太容易轻信别人了。出去一定要多生心眼儿。”云香感动地回道:“踏雪,你也要保重。”踏雪看了看良玉,又不放心地对云香说道:“要是他不好,小姐一定要回来,踏雪帮你报仇。”良玉急忙表态道:“踏雪你放心,我会对她好的。”一旁望风的大宝不耐地催促道:“好了好了,有完没完?!再不走的话,城门一关,谁都走不了了。”踏雪的眼圈顿时就红了,紧紧地拥抱了云香一下,带着哭腔道:“格格——”在大宝的催促下,良玉紧紧地拉着云香的手,奔向城门方向。夜色正浓,前方纵然有千般坎坷,万般险阻,只要手还握在一起,就一定能走下去。此时的华庆生戏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的剧场里,班主正在独自饮酒。希雅走进来,诉苦道:“班主,大师兄他不在自己屋子里,一定又跑去哪里喝酒了!”班主淡然道:“他走了。”希雅大吃一惊,“你把他赶走了?”她恼怒地喊起来,“你不是说过,永远不会把他赶走的吗?”班主又喝了一口酒,道:“是他自己离开的。一个没有嗓子的戏子,留在戏园里又有什么意思?”事出突然,希雅有些失神,一边往外走去一边喃喃道:“……我要去把他找回来。”班主在他身后道:“回来!你找不回他的。他已经拥有了他最想要的了。他不会再留恋这里了。这是他留下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