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狗把蒜头拉回家,刚进家门就劈头盖脸地用巴掌打过去。蒜头伸手一挡,分辩说,我也是在上工,我也是在挣工分,凭什么打我!捡狗收了手,听他把真相告诉大家。
蒜头果然是在上工,这工作与他那一手好算盘有关。
上农业中学后,蒜头提不起劲。两年一过就是回家务农,白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知道秦皇汉武又能怎样?懂得马克思主义又能怎样?农民是中国社会的最底层,面朝黄土背朝天,看着公社干部穿着白衬衫在村里转悠,那才是上等人的生活。但农业中学把这条路给堵了。
蒜头的变化,被班主任看在眼里。他对蒜头说,既然进了农中,就要学点将来农村工作有用的东西,看看梅江两岸,人民公社最缺少的是什么呢?就是能写会算的人才,好多队里不会记账,就用木炭在墙上画圈圈写“正”字,简单的生产计算还能应付,但一个大队、一个公社,有多少工作要谋划、记录?特别是调剂粮食,那可是关系着大家的肚子问题!
蒜头说,让他们上大学的人去谋划吧,我反正回农村当农民!
班主任说,上大学的人才,自然有他们要做的事情,他们要谋划城里的事情、工厂的事情,梅江村子里的事情,还得当地的人来谋划!你还是下苦功夫学会珠算吧,将来会有用处的!
班主任的话让蒜头醍糊灌顶。蒜头本来就对珠算感兴趣,从此更加着意苦练。远仁看到蒜头每个周末背着算盘回村,在家里把算珠拨辟里叭啦响,就打起了蒜头的主意。
有一天,他准备了酒水和茶果,把蒜头引到了家里。远仁说,蒜头,帮叔个忙。蒜头问,怎么帮?
远仁说,我们队里记工分,以前我都是晚上记在脑子里,村里的账成了一个麻团,每年到了年底,我把仓库的物产称个总数,社员们工分由他们自己报数,这样简单的分粮办法落个好人情,但现在的事情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不行了!你学会了算盘,周末没事正好可以帮村里做事。
蒜头说,可以帮,但我得跟我奶奶说说。
但远仁知道,由于两家的历史纠葛,如果大人知道了不一定同意。他就说,我估计你父亲知道了,他不会同意,从前我与他闹过矛盾。不如你先帮我做着,能挣工分回家他还不会答应吗?当初姆你妈不让你读书,就是想让你早点回来帮家里做事,挣工分养家。现在你坐在家里就能挣上一天工分,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蒜头觉得远仁说得有道理。他那时正想找个实习锻炼的机会。虽然在学校里他把珠算练得如火纯青,但毕竟要经历实践的检验,搞财务不只是算数,还要学会谋事。蒜头想到这里,就一口答应了。
只是不料到,这事还是被父亲撞破了。何氏听到蒜头说在挣工分,停下浣洗的衣服,看了儿子一眼。灯花准备午餐,一边打开窝盖一边说,蒜头,你到底在干什么活?
蒜头帮助婆婆添了把柴火,再次把记账的事讲述了一遍。捡狗拳头放了下来。何氏搓着盆里的衣服,说,这事可靠吗?蒜头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还是个学生,就是先练练。
捡狗听了,心里非常纠结。他想,能够不下地而拿上工分,自然无话可说,但他不希望蒜头帮远仁,因为两家人甚至两姓人一直存在争斗着。但所帮之事毕竟是队里的,也可以说不是在帮远仁,而是在帮全村人。
捡狗坐在竹椅上没烟,好久没有吭声。一直习惯了体力劳动的营生,突然家里出了个凭文化挣工分的人,他好像有些无法适应。自从书声进林业公司后,他知道了文化的用处,也希望蒜头能像书声一样成为公家人。听到蒜头在远仁家里好吃好喝,居然拿到了他忙活一天的工分,捡狗对文化的敬意又加深了。
但让捡狗忧虑的是,远仁会把这么好的活让蒜头做下去吗?这活儿就几个人摆在桌面上,没人看得见深浅,会不会出什么事呢?前段时间,他就听说公社里处分了几个做假账瞒产的干部。如果远仁加害,蒜头年纪轻轻,没有一点儿防备之心。
吃完午饭,捡狗把蒜头叫到跟前,把两家的仇怨讲了一遍,要蒜头提高警惕。蒜头听了,果然非常气愤,说,明天不再去帮他记账了!
灯花却不这样认为。她说,去还得去,这是全村人的事,他再精明,心里记账容易变成糊涂账,弄乱了那可关系重大,那可是全村人吃饭的大事情!
灯花了话,捡狗无法可说。
灯花又叮嘱说,你这一辈子总要迈开第一步,用文化谋生劳动,要记记住你手上的笔,与你父亲手上的锄头差不多,一不小心就会把庄稼弄坏,让乡亲们挨饿,所以要坐得端,行得正。
下午上工时间,远仁准时吹响了哨声。他看到社员捡狗走了过来,心里一阵紧张。但捡狗没有说什么。远仁放心了,他知道这是同意蒜头继续当他的助手。一颗心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远仁安排好农活,赶紧回村场叫蒜头。两人一边走,一边说家里人的意见。蒜头说,我婆婆没说什么,就是叫我们要小心些,不要弄错了账目让乡亲挨饿。远仁说,灯花深明大义,我真是佩服!
来到远仁家,两人坐了下来。远仁一边回忆上工的社员,一边说名字和数目。蒜头一边记账一边问,怎么男人12分,女人1o分,这不是搞男女不平等吗?
远仁说,男人出力大,给同样工分才是不公平呢。
蒜头又问,怎么狗蛋年纪那么小,能拿到大人的一半?远仁又说,今天他们几个小孩承包了一丘稻田收割,工作量值得这个工分。
两人的配合并不顺畅,总是唱得快,记的慢。远仁念的都是些小名,又是土话,蒜头有很多字无数书写,不得不停下来反复研究社员的真名。这些名字大多数不伦不类。
当远仁念到“捡狗”的名字时,蒜头却写下了“父亲”两个字,然后跟着念了一遍名字和工分。远仁听着不对劲,说,“父亲”是谁呢?是记你父亲吧,得写名字——“捡狗”。
蒜头就说,我怎么能写父亲的小名呢,这是不尊重大人,古代人讲究避讳呢。远仁说,好吧,那就休息一下,你回家去问奶奶,你父亲的大名是什么。
看到蒜头中途回家,灯花奇怪地问,今天收工这么早?蒜头说,不是,我是回家里来问父亲的大名,记账时父亲的小名我不敢写。
灯花说,大名?可想不起来了,你出生那年,我们家修族谱,叫黄石的话事人郭家贵整理资料“记流年”,合着辈份给你父亲捡狗取了个大名,你去谱里翻来看看。
蒜头又问,什么是“记流年”?奶奶说,就是记住我们家过去的事情,先祖在梅江边开基,一代代传下来得有个记录,修族谱才有资料。
蒜头跟着灯花来到屋里。灯花从床底拉出个樟木箱子。拂去尘土,打开箱子,里面却是一册族谱和一卷手抄本。
灯花说,拿出来好好瞧瞧吧,上届修族谱还是你出生那年的事,那时东洋人打进赣州,你父亲硬是冒险出去打柴卖钱,叫有银去千里之外的地方去修谱,谁知有银把钱拿来做生意了,于是又打柴卖钱,叫你叔叔书声再次前往,才修成了族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