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连刀少爷也吓着了,“吴叔叔,吴叔叔你不能放枪。”
吴崇礼站在血水中,凶神恶煞地叉着腰骂:“林宽,我知道你在附近,你给我出来,否则我毙了你!”
岩吞等了会儿,细声细气道:“吴少爷,雨这么大,听不着脚步声。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林宽,你有种,你给少爷躲,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吴崇礼骂完,咔咔上膛又要开枪。
班长和两位武士忙扑过去抢。
“吴叔叔,吴叔叔……岩吞你们小心走火,他上了膛的,他……林先生?”
刀少爷愣愣看着那个从树后绕出来的人。
“林宽,林宽!”吴崇礼被班长压制住,坚强地从泥水里探出头来,大喊,“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见岩吞缴了他的枪丢给岩善,班长才松开钳制,放他起来。
他站起来,忽然变了个人般,慢条斯理整理着装,连皮带且扎实在了,才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站定了,飞起一腿踢向林宽面门。把林宽踢得踉跄,急退几步勉强站稳。他且不依,跟过去连环出脚。
林宽先还能翻滚避让,最后滚不动了,瘫在雨里不动弹。
岩吞这时候才劝:“吴少爷,吴少爷惜力。”
吴崇礼也踢累了,靠着树喘息。
班长好心过去把林宽拉起来,搭在树上架好:“吴译员,这样打才能着力。”
“班长不要胡闹!”刀少爷蹩过来,把林宽搀下来坐到勉强能遮雨的树下,“林先生,林先生您怎会在这里?”
林宽喘顺气,拍拍他笑笑:“长大了!”又面向吴崇礼,低声道,“崇礼,别来无恙?”
什么是无恙?什么又算有恙?吴崇礼很有些话要问,对上林宽平静的神情,忽然问不出了,于是冷笑一声,“在中国且是条汉子,怎么跑缅甸来便成了缅奸?”
林宽笑得久别重逢,“吴少爷性情中人,脾性依旧。”
吴崇礼撇开脸,招呼岩吞:“过来瞧瞧,还认识他吗?著名的联大学运份子,被你拉死狗一样拉来缅甸的,落地活蹦乱跳了,真去当走狗了,啧啧。”
岩吞一直抄着手看热闹,听他点名,只得合掌行个礼:“林先生。”
不管吴崇礼怎么挤兑,林宽一直温文尔雅,他越平静,越显出吴崇礼邋遢粗劣痞子匪像。
吴崇礼闹够了,凄声道:“林宽,林宽,是你教给我国家大义民主自由,你怎的……”
“崇礼莫这样。”林宽太了解他,不为其苦情所动,“我的遭遇你也晓得,什么国家什么民族——”
“我不听你这个!”吴崇礼大吼,冲过去一把拎起他,半拖半扯往林子深处拉。
“吴叔叔?吴……”
“看住他,不准过来。”吴崇礼回头,阴深深地命令岩吞,雨水从他脸上划过,竟似泪流满面。
岩吞低头受命,过去拦住刀少爷。
吴崇礼把林宽提到背人处,松手放开,轻声道:“你那些话,不合让娃娃听着。”
“对不住,我刚才……”林宽麻利道歉,靠着树滑地上,抬起头深深看着他,“崇礼,我在狱中遭那些酷刑时,就问自己,我为之奋斗的党国政府,是否配得上我的热血?我为之舍生的民族大众,是否值得我抛弃生命?”
“看来你想明白了。”吴崇礼冷笑。
“崇礼,你一直懂我的,你该晓得我的抱负和理想。”
“兄台过奖,现在想来,我真不敢自认懂你。”
“第一个问题,蒋同学曾问过我,他的答案是去那边,他要把他的热血奉献给值得他效忠的政党和主义。”
“那委实是兄弟我的过错,当初不该送你来缅甸,让你无法效仿蒋同学。”
林宽摇头,“政党和主义,只要占领了统治地位,在我眼里并无二致,我思考得更多的,是第二个问题。我为谁呐喊为谁舍命?为金碧路上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为文林街里浑浑噩噩的升斗小民?达官贵人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凭什么为他们拼命?而那些斤斤计较的营构之辈升斗小民,舆论夸学生时便跟着说学生好,鹰爪们残害学生时便避之唯恐不及甚至争先恐后泼粪水,我凭哪样为他们搏命?崇礼,你们远征军撤退时,同袍弟兄为着逃快些火拼抢车子,你还看得少?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民众,有什么前途?”
吴崇礼向来不擅思辨,也晓得说服不了林宽,只一个劲问:“为什么非要想清楚为了谁?你从前不是这样。”
“从前的我么?未经过事的年轻人,总是天真且富于热血的。”
“可是,你也不能帮着日本人……”
“我不是帮他们!”林宽认真道,“我要打破旧秩序,我要把这世界彻底翻腾一遍。”
“可缅甸义勇军是出卖缅甸的,是……”
“缅甸被英国人奴役多年,如今是时候撵走英国佬了。昂山将军信任日本人,我却是不信的,我只是利用他们,你懂吗,我在利用他们!”
吴崇礼被林宽眼底的狂热吓着了,茫然点头,“然则,然则你不该追杀远征军,我们是同胞——”
“同胞?对我动酷刑的那些人亦是我的同胞!”林宽冷笑一声,不过还是点头,“我没有杀过一个远征军,那些逃去与你回合的远征军,不也是我放的水么?”
“那,那我替他们谢谢你!”
林宽听他嘟囔,失笑,“崇礼,你还是这么天真。”
“我一向没什么想法。”
“真羡慕你!”林宽向上伸手,“崇礼,跟我握个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