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夏陵的教堂完全停工了。菲利普副院长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有点幸灾乐祸,经过这么长时间,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那荒废的工地,丝毫得不到慰藉,如今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敌手身上,他无法不感到痛快。建筑匠阿尔弗雷德刚刚来得及拆毁旧教堂和为新教堂打好地基,威廉就丧失了地位,财源枯竭了。菲利普告诫自己,对一座教堂的毁弃感到高兴是罪过。然而,这显然是上帝的旨意,要把大教堂建在王桥,而不是在夏陵——厄运尾随着沃尔伦的工程,看来是上天意向的明显征
兆。
如今,由于镇上最大的教堂已经给拆掉了,郡法庭便在城堡大厅中开庭。菲利普由乔纳森在身边陪着,骑马上了坡。雷米吉乌斯不辞而别之后,曾引起一阵动荡,于是菲利普便任命乔纳森为他的个人助理。菲利普当时很为雷米吉乌斯的背信忘义感到震惊,但他也很高兴看到了他背后的支持者。自从在选举中菲利普击败了雷米吉乌斯以来,雷米吉乌斯对他来说一直如芒在背。如今他走了,修道院要好多了。
米利乌斯成了新的副院长助理。然而,他还兼任司财一职,下面还有三个人协助他。雷米吉乌斯已经走了,所以谁都揣摩不出来,他原来整天都干些什么。
菲利普在和乔纳森的合作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向他解释,修道院是如何管理的,他用世俗的方式教育他,他向他示范,如何最好地和人打交道。这小伙子很受大家喜爱,有时候他居然有潜移默化的本领,他能轻而易举地让那些缺乏自信的人振奋起来。但他还需要了解,那些敌视他的人是出于本身的软弱。他看到这种敌视态度,就会做出义愤填膺的反应,而不能看出对方那种软弱并消除他们的疑虑。
乔纳森脑子很快,常常因办事利落而使菲利普惊诧。菲利普有时觉得自己犯有骄傲的罪过,这时便会想到,乔纳森太像他了。
今天他带着乔纳森,是想让小伙子见识一
下郡法庭是如何开庭的。菲利普打算请郡守命令理查把采石场向修道院开放。他把握十足,认定理查从法律上说是错的。新法律规定把财产归还给亨利老王时代的原主,并不影响修道院的权利。其目的在于允许亨利公爵用自己的伯爵取代斯蒂芬的伯爵,以便奖掖那些支持他的人。显然,这一条并不适用于修道院。菲利普有信心打赢这场官司,但还有一个未知的因素:老郡守已经死了,他的继任将在今天宣布。没人知道是谁,但大家估计,这职务将授予夏陵市民中的三四个头面人物中的一个:丝绸商大卫;曾在宫廷中工作过的教士威尔斯人里兹;在镇边拥有土地的骑士狮心贾尔斯;或是索尔兹伯里的主教的私生子休。菲利普希望是里兹,倒不是因为那人是他的同乡,而是因为他可能会对教会偏袒一些。不过,菲利普并不过分忧虑,这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上台,都对他没什么不利,他是这样想的。
他们催马进了城堡。这里并没有戒备森严。因为夏陵的伯爵在镇外另有城堡,夏陵人已经好几代幸免于战火殃及了。城堡更像一个办公的中心,有郡守和他的随从办公和休息的地方,也有关押罪犯的地牢。菲利普和乔纳森把马匹拴进马厩,就走进了最大的房间——大厅。
通常摆成T形的活腿桌已经重新摆放过了。T形的顶端还保留
着,由一个高台架起,高于厅内的其余地方,其余的桌子则沿大厅的两侧排开,这样原告和被告就给隔得远远的,以免一时动怒,发生暴力行为。
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沃尔伦主教高高坐在台上,样子很恶毒。出乎菲利普意料的是,威廉·汉姆雷和他坐在一起,一边看着人们走进来,一边从嘴角和主教议论着。威廉在这里做什么?九个月来,他一直忍气吞声,连村子都很少出,菲利普——还有郡里的许多人——高兴地抱着希望:他大概永无出头之日了。可是他今天却露面了,高踞在台上,似乎他还是伯爵。菲利普不明白,是什么卑鄙、贪婪、无法无天的阴谋,今天把他弄到郡法庭上来了。
菲利普和乔纳森坐在一边,等候着议程开始。法庭上有一种忙碌、乐观的气氛。如今,随着战争的结束,国家的精英们已经把注意力回到创造财富的生意上来。这里本是个沃土遍地的国家,很快就收效了,今年还可指望有个好收成。羊毛的价格又升上去了。菲利普重新雇用了差不多所有在饥馑最严重时走掉的人。各地劫后余生的,都是年轻力壮和富裕的人。如今他们满怀希望,在夏陵城堡的这座大厅里,到处可见激烈争论的人头,高喉咙大嗓门的声音,男人的新靴子和女人时髦的帽子。而且,他们已经富裕到拥有值得在法庭上一争的东西
,这事实本身就很说明问题。
随着郡守的副手陪同理查伯爵走进大厅,人们纷纷起立。这两个人登上高台,然后,不让大家坐下,副手开始宣读国王任命新郡守的命令。当他念诵着那套开篇的冗词赞语时,菲利普观察着那四名假定的候选人。他希望中选者勇气十足,他需要借此在这些本地权要人物诸如沃尔伦主教、理查和威廉老爷的面前,为法律挺身而出。中选者本人大概知道任命了他——对他是没理由保密的——但这四个人没有谁看上去跃跃欲试。通常,被任命的人应该站在副手身边,听他宣读任命,但现在台上的只有理查、沃尔伦和威廉。菲利普的脑海里掠过一个骇人的念头:沃尔伦可能被指定为郡守。这时,他听到了更使人害怕的结果:“……任命我的仆人,汉姆雷的威廉为夏陵的郡守,我命令所有的人都予以协助……”
菲利普看着乔纳森说:“威廉!”
镇民们发出惊讶和失望的声音。
乔纳森说:“他怎么弄到的?”
“他一定是花了一笔钱。”
“他从哪儿得到这笔钱呢?”
“我想,是借的吧。”
威廉走到顶端桌子中间的木座跟前,满脸微笑。菲利普回忆起,他曾经是英俊青年。他现在还不到四十岁,但他看上去要老一些。他的体重太重,他的模样露出酗酒的痕迹,他年轻时的面孔本来很有吸引力,但现在失去了
朝气蓬勃和乐观向上的神采,代之的是放荡过度的衰颓。
威廉刚坐下去,菲利普就站了起来。
乔纳森也随他站了起来,悄声说:“我们走吗?”
“跟我来。”菲利普低低地说。
大厅里鸦雀无声。他们穿过法庭朝外走时,所有的眼睛都望着他们。人群为他们让开路。他们走到门口,就出去了。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人们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乔纳森说:“有威廉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们就没有成功的机会了。”
“还要糟呢,”菲利普说,“如果我们提出我们的案子,我们可能失去其他权利。”
“天啊,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
菲利普阴郁地点了点头:“有威廉当郡守,沃尔伦当主教,还有不忠不义的理查当伯爵,王桥修道院再想在这个郡里得到正义,是完全不可能了。他们对我们可以随心所欲。”
马夫为他们备鞍时,菲利普说:“我准备向国王请求,让王桥自治。这样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法庭,而且,我们直接向国王纳税。实质上,我们就可以摆脱郡守的司法权。”
“过去,你是一直反对这么做的。”乔纳森说。
“我原先反对,是因为这会使镇子和修道院分庭抗礼。但现在,我想,我们可以接受这个,作为独立的代价。转折点就因为威廉。”
“斯蒂芬国王会给我们自治权吗?”
“他可能会,大概需要一点代价。不过,如果
他不肯,也许等亨利为王时会愿意。”
他们上了马,垂头丧气地在城里穿过。
他们出了城门,经过了紧靠城边的荒地上的垃圾堆。几个衰老的人在捡破烂,翻找着一些能吃、能穿或者能当柴烧的东西。菲利普毫无兴致地瞥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熟悉的高身影正弯着腰,在一堆垃圾里翻拣着。菲利普勒住了马。乔纳森也在他身边停住了。
“瞧。”菲利普说。
乔纳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雷米吉乌斯。”
菲利普注视着。沃尔伦和威廉抛弃雷米吉乌斯显然有一段时间了,大概是在新教堂财源枯竭的时候。他们再也不需要他了。雷米吉乌斯背叛了菲利普,背叛了修道院,背叛了王桥,一心希望能当上夏陵的教长;但他的奖赏灰飞烟灭了。
菲利普策马离开大路,走过荒地,来到雷米吉乌斯站立的地方。乔纳森跟在后边。这里有一股恶臭,似乎是像雾一样从地面升腾起来的。菲利普走近以后,看到雷米吉乌斯已经瘦得皮包骨了。他的袍服十分脏污,还赤着两只脚。他已经六十岁,成年后一直在王桥修道院,从来没人教过他怎么过苦日子。菲利普看着他从垃圾堆里拣出一双破皮鞋,鞋底上有个大洞,但雷米吉乌斯看着鞋的那副表情,犹如一个人发现了宝藏。他刚要穿上试试,抬头看见
了菲利普。
他站直了身子。他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内心中羞愧和挑衅的争斗。过了一会儿,他说:“喂,你们是来看我的热闹的吧?”
“不。”菲利普轻声说。他的老对手落到如此可怜的地步,菲利普对他只有同情了。他下了马,从鞍袋中取出一个瓶子:“我是来给你一些酒喝。”
雷米吉乌斯并不想接受,但他已饿得无法拒绝了。他只迟疑了一下,就抓过了瓶子。他怀疑地嗅了嗅瓶中的葡萄酒,然后便把瓶口对上了嘴。他一开始喝,就停不下了。瓶里的酒只剩下了半品脱,他却喝了好半天。他放下瓶子,有点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