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娜搬回了贫民区的那一间屋子,和她弟弟理查住在一起。阿尔弗雷德的报复居然这么轻微,她感到松了口气。她很高兴,不必
再像狗一样,睡在他床脚边的地面上了。但更主要的,她为自己的宝贝婴儿感到激动和自豪。他长着红头发、蓝眼睛和白皮肤,让她活生生地想起杰克。
没人知道,大教堂为什么会坍塌。不过,有很多解释。有人说,阿尔弗雷德不够格做建筑匠师。还有人埋怨菲利普,因为他催着赶在圣灵降临节前封完拱顶。有些建筑工匠说,临时支撑没等灰浆干透就拆除了。一个老工匠说,当初这墙就不是为支撑石头拱顶盖的。
一共死了七十九个人,包括那些后来死于不治之伤的。人们都说,要不是菲利普召唤那么多人到东端去,死的人还更多。修道院的墓地,已经由于前一年羊毛集市的火灾而葬满了,因此,大多数死难者便埋在了教区教堂。很多人说,大教堂受到了诅咒。
阿尔弗雷德带着他的全部工匠到夏陵去了,他在那里给有钱人盖石头住宅。别的工匠也离开了王桥。其实,菲利普没有辞退谁,他照样发工钱,但除了清理废料,没有别的活儿可干,于是大家在几个星期后就都走了。星期日再也没有人来自愿干活儿了,市场上只剩下几个无精打采的小贩,马拉奇把全家人和全部家财,打点到一辆四头牛拉的大车上,离开了镇上,去寻找更绿的牧场了。
理查把他的黑色骏马租给一个农民,他和阿莲娜靠租金生活。没有阿尔弗雷德的支
持,他没法维持骑士的生涯。何况,如今威廉被封作伯爵,再靠在战场上厮杀来力争,也没有意义了。阿莲娜仍然念念不忘对父亲的誓言,但眼前她似乎无能为力了。理查过起了懒散的生活,他每天很晚才起床,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里晒太阳,晚上去泡酒馆。
玛莎还住在那所大房子里,只有一个上年纪的仆妇陪着她。不过,她大部分时间却和阿莲娜住在一起;她喜欢帮着照料那婴儿,尤其因为他的样子特别像她所崇敬的杰克。她想让阿莲娜管孩子叫杰克,但阿莲娜出于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不情愿给他命名。
整个夏天,阿莲娜是怀着母性的喜悦度过的。但秋收之后,天气变冷,白天变短,她也越来越不痛快了。
只要她一想起她的未来,杰克就出现在她的眼前。他走了,她不知道他在哪儿,也许他永远不再回来了,但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左右着她的思绪,他英姿勃发,精力充沛,如同她昨天还见到他似的那么清晰生动。她盘算过搬到另一个镇上去,假装是个寡妇;她想过劝劝理查想点谋生的办法;她考虑过织点东西,或替人洗点衣服,或者到镇上还雇得起仆人的人家去帮佣;她的每一种打算,都遭到她头脑里想象中的杰克的冷笑,他说:“没有我,干什么都没意思。”在嫁给阿尔弗雷德的那天清晨,她却委身于杰
克,是她犯下的最大的罪孽,她毫不怀疑,她如今正遭着报应。但也有时候,她觉得这是她生来所做的唯一好事;当她看着她的孩子的时候,她无法让自己对此懊悔。然而,她始终六神无主,只有一个婴儿是不够的。她觉得不完整、不充实。她的房子似乎太小,王桥看来半死不活,生活显得太平淡无奇。她变得对婴儿不耐烦,对玛莎急躁。
夏天一过,农民就把马还回来了,他用不着了,突然之间,理查和阿莲娜没有了收入。初秋的一天,理查到夏陵去卖他的甲胄。他不在家中,阿莲娜吃苹果当午饭,好省些钱,这时,杰克的母亲走进门来。
“艾伦!”阿莲娜说,她完全愣住了。她的声音里含着惊愕,因为艾伦诅咒过教堂里的婚礼,菲利普副院长可能会为此而惩罚她。
“我来看我的孙子。”艾伦平静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在森林里,你也能听到消息。”她走到屋角的摇篮跟前,看着熟睡的孩子,她的脸上柔和了,“好啊,好啊。他是谁的儿子,已经没有疑问了。他好吗?”
“从没生过任何病——这小家伙结实得很呢。”阿莲娜骄傲地说,她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她奶奶。”她端详着艾伦,她比走的时候瘦了些,皮肤是棕色的,她穿了一件短的皮外衣,露出晒黑的小腿。她的两脚是光着的。她看上去又年轻
又健康,森林生活看来很合她的意。阿莲娜默默算了一下,她应该是三十五岁了。
“你看来很不错。”她说。
“我想念你们大家,”艾伦说,“我想念你,想念玛莎,甚至想念你弟弟理查。我想念我的杰克。我想念汤姆。”她的样子很哀伤。
阿莲娜仍然为她的安全担心:“有人看见你回到这儿来吗?修士们也许还想惩戒你呢。”
“王桥还没有一个修士有胆子抓我,”她冷冷地笑着说,“不过我还是很小心——没人看见我。”两人都不再说话。艾伦使劲盯着阿莲娜。在艾伦那奇妙的蜜色眼睛洞察一切的盯视下,阿莲娜有点不自在。艾伦最后说:“你在浪费你的生命。”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莲娜说,虽说艾伦的话立刻拨动了她的心弦。
“你该去找杰克。”
阿莲娜感到了一阵甜蜜希望的震撼。“但我去不成。”她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首先。”
“我知道。”
阿莲娜的心跳加快了。她原以为,谁都不知道杰克跑到哪儿去了,似乎他已经从地面上消失了。可是现在,她能够想象着他在一处具体而真实的所在。这就改变了一切。他也许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她可以把他的儿子抱给他看。
艾伦说:“至少,我知道他朝什么方向去了。”
“哪儿?”阿莲娜迫不及待地说。
“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
“噢,上帝
。”她的心沉下去了。她失望之极。孔波斯特拉是西班牙的一个城镇,使徒雅各就葬在那里。那要走好几个月才能到的。杰克简直是在天边。
艾伦说:“他希望能在那条路上和一些吟游诗人谈一谈,发现些他父亲的情况。”
阿莲娜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这是有道理的,杰克一直为对生父所知太少而懊丧。但他也可能一去不复返了。在这迢迢旅程上,他几乎一定可以找到一座他想在那儿工作的大教堂,那样一来,他就会安心住下。他要去找他父亲,却可能就此失去了他儿子。
“太远了,”阿莲娜说,“我要是能一路尾随着他就好了。”
“为什么不去呢?”艾伦说,“有成千上万的人到那里去朝圣。你怎么就不能去呢?”
“我向我父亲发过誓,要照顾理查,直到他成为伯爵,”她告诉艾伦,“我不能离开他。”
艾伦面露怀疑。“你以为,目前你怎么帮他呢?”她说,“你一贫如洗,而威廉又刚当上伯爵。理查失去了可能夺回伯爵采邑的任何机会。你就是待在王桥,不去孔波斯特拉,对他也无济于事。你把你的生命耗费在那无法实现的誓言上了。然而,眼前你却无能为力。我看不出,你父亲会怎么非难你。如果你问我,我就说:你能给理查办的最大的好事,就是暂时抛开他一段时间,让他有机会学会独立。”
阿莲娜想,这话
不错,她此时对理查毫无帮助,不管她留不留在王桥。她现在可以不受约束吗——自顾自地去寻找杰克?单单这么想,就已经让她心跳加快了。“但我一点钱都没有,怎么去朝圣呢?”她说。
“那匹黑骏马怎么样了?”
“我们还留着——”
“卖掉它。”
“我怎么能够呢?那是理查的。”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是谁买下的呢?”艾伦生气地说,“是理查辛苦了几年做羊毛生意的吗?是理查和贪心的农民和狠心的佛兰芒商人讨价还价的吗?是理查收购来羊毛,贮存起来,设个市场上的摊位再卖掉吗?别跟我说是理查的马了!”
“他会生气的——”
“好啊。但愿他能一气之下,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找点事做。”
阿莲娜张开嘴巴想争辩,又闭上了。艾伦是对的。理查一向事事靠她,当他为他的遗产而战时,她确实有义务支持他。如今他已经不为什么而战了。他对她没权提更多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