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任提点一声令下,官兵们一拥而上,与池衙内的手下厮打起来,码头顿时乱作一团。正在此时,突然,一声裂帛般的琵琶声一响,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现场顿时安静下来。
只见被雨水浇得略显狼狈的宋引章分开众人,抱着琵琶盈盈走出,昨日的浓妆已经被雨水悉数冲去,可那张出水芙蓉般的素面却写满坚毅。
赵盼儿和孙三娘没想到宋引章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不禁失声叫道:“引章?”
任提点看着宋引章的打扮,一皱眉头:“你是谁?”
“我姓宋。不知道你认不认得琵琶上的这两个字。”宋引章高高举起琵琶,阳光之下,柯政所题的“风骨”两字沾着水珠,散发出熠熠的光芒。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立刻认了出来,兴奋地指出:“是宋娘子,柯相亲笔题字的宋娘子!”
此语一出,码头上的人们立刻沸腾了起来。东京城中已经许久没有宋娘子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涌向这边,都想来看热闹。
任提点被这情形弄懵了,随从忙对他耳语了几句,听闻宋引章琵琶上“风骨”两字的来历后,任提点面色不禁一变。
宋引章款款走到赵盼儿和孙三娘中间,声音坚定如金石:“我们姐妹三个,一起在马行街开着茶坊,整日里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如果她们真如提点所言是帽妖案的反贼,那么非但我逃不了干系,当初给
我题这‘风骨’两字的柯政柯老相公和萧钦言萧相公,也一样逃不了!提点既然生了一双明察秋毫的双眼,不如现在就将我们姐妹缉拿归案,我还能顺便给您指指去相府的路!”
此时的宋引章发髻凌乱,可举手投足间却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光彩。赵盼儿虽然不知道宋引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怎么会一大早出现在码头、看起来还不比她和孙三娘好上多少,但她清楚地感受到,这一次,引章真的不一样了!
任提点一看扯上了一干宰相,也是慌了:“宋娘子休得胡言,帽妖案事关重大,诸任相公都是朝中高官,岂能任意攀咬!”
池衙内这下也回过神来:“是不是攀咬,审一审不就知道了?管帽妖案的,好像是皇城司吧?什么时候又变成您这位开封府河务提点的事了?”
任提点气得面色铁青,一时无言以对。
池衙内又指了指赵盼儿,向任提点低语道:“跟您透个信儿,她家男人,就是皇城司的那位活阎罗!”
赵盼儿眉心一皱,心中一阵苦涩,终是没有说话。任提点打量了赵盼儿一眼,一时也拿不准了。
池衙内生怕任提点不信,又补充道:“不信?那您几时见过哪个女人敢张口就骂我没种的?”话音一落,赵盼儿、孙三娘、宋引章齐齐瞪向了他,池衙内赶紧把目光移向别处,假装刚才无事发生。
任提点咬紧后牙槽,上前对赵
盼儿三人深深鞠躬:“三位娘子,在下多喝了两碗黄汤,犯了眼病认错了人,还请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
赵盼儿侧身避开,不肯受礼。
任提点见状,着急地压低声音道:“在下回头就送上重礼,只求娘子您高抬贵手!”
众人见任提点吃瘪,嘻嘻哈哈地指点议论起来。在一片嬉笑声中,赵盼儿却正色道:“您是觉得我在故意为难吗?您向我们赔不是,到底是因为真心觉得自己有错,还是迫于高官权势,不得不为之?无中生有、因怒报复,是仗势欺人;高官题字、亲族裙带,也是仗势欺人。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分别!”
此语一出,原本喧闹的码头瞬时安静,所有人都开始凝神细听,刚才他们只是觉得大快人心,听了赵盼儿之后的这番话,才对她生出了由衷的敬意。
赵盼儿深知,逞一时口舌之快不能长久,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她略放柔了语气道:“其实提点您刚才着急生气,大伙儿都能理解,毕竟大伙儿都是东京人,住的是开封府,喝的是汴河水,突然间受了这么一场天灾,谁不担心,谁不难过?您心系河务,关怀百姓,教训池衙内这个行头几句也理所当然,谁叫他平常老是为非作歹无法无天?既然顶了个横行霸道的螃蟹名,就活该被错骂成王八乌龟!”
赵盼儿市井气十足的用词惹得在场众人哄笑不已,现场的气氛一
松。
任提点也算是找到了台阶,面上的表情也不再像方才那紧绷。唯独被说成螃蟹王八的池衙内恼羞成怒,他低声愤愤地问赵盼儿:“你骂谁呢?我刚还帮你说话呢!”
赵盼儿不理池衙内,继续慷慨陈词:“可就算如此,一大早主动带着大伙儿在这儿清淤修缮的,不也是他池衙内吗?没错,我们不过是些贩夫走卒、商妇市人,既比不得读书人清贵,也比不得兵爷们勇武。可是若没有我们提篮过巷、卖酒送茶,东京城不会这么繁华,大宋也不会这么国泰民安!正如东京离不开汴河水,大宋同样也离不开我们!”
听了赵盼儿的话,在场围观的众人情绪高涨,纷纷叫好。其中,孙三娘和宋引章的鼓掌声最为响亮。池衙内也听得呆住了,半晌,他抹着眼泪,跟着拍红了巴掌。
赵盼儿这一席话,既给了任提点足够的面子,又确实打动人心。一看周围这群情激荡的样子,任提点深知,如果自己再不就驴下坡,万一惹来言官要弹劾,只怕会惹出更大的麻烦!于是,他做出满面愧色的样子,再度朝赵盼儿深深一拜:“任某有错,还请赵娘子教我!”
赵盼儿见任提点醒事,忙退开一步:“不敢。消除误会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化敌为友。只要忧乐常与民同,美名定会远扬。各位乡亲父老,提点想以身作则,带着大伙儿一起修缮码头,大伙儿
说好不好?”
“好!”在场众人在赵盼儿的鼓舞下,俱是热血沸腾,他们觉得这位赵娘子也堪配这“风骨”二字。
“一语惊醒梦中人!”任提点眼前一亮,深觉赵盼儿手腕高妙,硬生生就把一场争端化作了官民齐心,既然如此,他何不也还赵盼儿一个人情?他当即脱下外袍,第三次对赵盼儿深深一礼:“任某欠赵娘子您一个人情!”
言罢,他竟抢过何四手中的扫帚,转身招呼着手下。百姓们也一拥而上,和任提点的人一起劳作起来。
何四原本还担心赵盼儿将任提点得罪得太狠,可没想到她一通连消带打,倒把祸事变成了美事。他不禁冲赵盼儿一竖拇指:“赵娘子您可真行!”
明媚的阳光此时笼罩着码头上干劲十足的人们,赵盼儿刚松了一口气,却突觉头晕眼花,险些站立不稳。
“盼儿姐!”宋引章一把扶住了赵盼儿。
赵盼儿与宋引章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姐妹间此前的误会与争执都在这一声呼唤中烟消云散。至于宋引章当初究竟为什么出走都不重要了,只要她回来就好。
宋引章扶着赵盼儿坐在了码头上,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给她打着扇子。孙三娘从小贩处买来了杯蜜水,给赵盼儿喝了几口。少顷,赵盼儿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赵盼儿看着宋引章满身
泥污的罗裙,问道:“你怎么突然来这了?又这么狼狈?”
赵盼儿这么一问,正勾起了宋引章的伤心事,她突然扑在赵盼儿身上珠泪盈盈,哭得肝肠寸断。
孙三娘又是惊讶又是痛惜,急道:“你别光顾着哭啊,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那姓沈的欺负你了?“
宋引章抽泣着:“没有,是我欺负他了……可是他骗我,想把我当个物件,转送给上司帮他升官发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