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头看向徐仲九,发现他几乎半边身子都是血,忍不住往回走了几步,却被他严厉的手势给阻止了。
“走!快走!”
明芝一口气跑回沈家,连门房的招呼都没搭理,一头钻进自己住的客房。她在房里转来转去,既担心徐仲九,又怕连累到自己,毕竟打伤了人。
回想起来,刚才的一切不可思议,前一分钟还和徐仲九缓步慢行,下一分钟却命都快没了。开枪的时候没得选择,现在才晓得后怕,明芝摸着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以为今天是做了场梦,先和友芝吵架,出其不意得到徐仲九的表白,接着是还算愉快的聚会,最后以一场刺激的惊险结束。
太刺激了!
她的心在胸口怦怦乱跳,脸烧得烫人,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
警察来了,季太太肯定会知道刚才的事。徐仲九叫她离开,绝对是帮她撇清的意思,可他怎么办,警察会不会为难他,要是把他关起来,谁能去救他?他是一县之长的秘书,应该有脱身的办法?
想到这里明芝安定了些,不管怎么样沈凤书肯定不会任别人为难徐仲九,只要伤者不出来追责,这事闹不大。再说那些人怎么敢出来闹,是他们光天化日拦路先动的手,她和徐仲九属于正当防卫。
胆气一壮,女学生的浪漫便冒了头,和徐仲九共度患难了,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怕了她?她可是毫不手软地开了枪,一点都没有女性应有的柔弱。
明芝摊开自己的手,认真地审视。
这双手白皙修长,右手中指有个浅浅的笔茧,摊开来整双手大得不像女人的。
她闻到淡淡的火药味。
所有经历过的,都不会了无痕。
明芝站在屋中,屋外是一汪老太阳,亮得耀眼。天空碧生生的,树叶已经长老了,不知从哪块土钻出的新蝉扯着嗓门嚎了又嚎。
她抬起手,仔细地闻指尖的火药味。想也想得到,一路奔跑回来的她没了该有的样子,头发乱了,裙子皱得像团纸。可是又有什么关系,门房见到了讲闲话又怎么样,何必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徐仲九说得对,人们关心的是她能够得到的身份,而不是具体她这个人,她已经谨慎微小十几年,却没得到任何好处。
明芝一番遐想,想得头涨脸热,直到敲门声把她拉出迷思。
“谁?!”
“是我。”友芝在门外应道。
友芝躲在房里生了整个上午的闷气,醍醐灌顶般想通了,又不是头一回见识明芝的窝囊,别说当头棒喝,恐怕真的一棒子敲下去这人都改不掉。气头过去,她便想找明芝道歉,自己的态度太差,不是妹妹对姐姐应有的样子。
明芝沉浸于打开新世界的感触中,此刻并不想跟任何人说话。然而友芝是很坚决的作风,不容别人不接受她的道歉,一个劲地敲门,明芝只好把她放进来。
友芝原有许多话要讲,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出口,既不能批评母亲的做法不对,又不好再怪明芝不争气,犹豫了许久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房里只听见明芝在床后换衣服的悉悉声。
明芝换了条裙子,又打散头发重新梳了两条辫子,心里气着友芝霸道,不肯说话。两人一个坐在梳妆台前,一个坐在圆桌边,默默无语。
午饭她俩和沈老太太、季太太一起用的,明芝见季太太面色如常,不由得诧异,松江也就这么点大,难道刚才的事情没传回沈家?她心里暗暗捣鼓,哪里吃得下东西。再加上积重难返,尽管难得地给友芝摆了一次脸色,但到季太太这里,明芝顿时又退回去成了吱吱唔唔的德行,悄声静气地捡摆在面前的菜吃了几筷,用了半碗饭。
沈老太太以为她害羞不好意思多吃,因此看向季太太。季太太一笑,“她在家也是这点饭量,我们都说过,想想还是随她,积了食也不好。倒是三女怎么吃得很少,外婆家的饭菜不合胃口?”她早听说小姐妹俩吵架的事,以为友芝仍在不快中,故意逗两句。友芝恹恹地看了一眼母亲,虽然外婆慈爱,该有的规矩总不能废,“饭菜都好,是我不习惯长途坐车。”
饭后沈老太太照例要午睡,季太太这才和两人提及徐仲九。
明芝越听越惊讶,也不知道徐仲九怎么办到的,竟然人生地不熟都能大事化小。他让人送信回来,说路上遇了几个外地的流氓,人受了点伤,但不碍事,明天可以照常回去。但有老友自沪西来,需要应酬一番,就不回沈家用饭了。
季太太下午要见沈家田上的管事。说完徐仲九的事,她感慨了几句今时不同往日,连一向太平的松江都有流氓招摇过市,也就让她俩退了。
明芝牵挂徐仲九受的伤,不动声色想了个办法。她拉着友芝回房,悄悄说了上午的事,但瞒下了自己开枪,也不提那帮人和徐仲九有旧仇,光是把功劳都推到他身上。
明芝低头抚弄衣角,“我走的时候看见他衬衫上全是血,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友芝大吃一惊,“应该告诉太太,拿了名片让警局把人找出来。”
“要是老太太、太太知道我也在场……”明芝抬起头,眼睛里含了一点泪,楚楚可怜的样子,“就是……白白浪费了徐先生的好意。”
话外的意思,友芝完全明白。
明芝又低下了头,“我想去看看他。要不是他,万一落到那帮臭流氓手上,我……”
“我陪你去。”友芝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明芝说这些并不是想说服友芝一起去,她委委婉婉地表示如果友芝一起去了,家里容易发现她俩出门了,事情捅到太太那里,不定会惹什么麻烦,是她和徐仲九都不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