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而有之。”
“只能换到灰烬。”库米恩的视线在维赫图蒙着黑纱的眼睛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了伊兰脸上。他的声音放轻了许多:“啊,光之物会有更好的价格,尤其在这个时节。”
维赫图的声音冷了下去:“我说过了,只有暗之物。”
“那您本该从后面走。”年老的库米恩收回目光,语气立刻恢复了最初的索然:“带好货,跟我来。”
维赫图与伊兰跟随他穿过这个仿若虚空的空间。一扇门凭空打开,长长的台阶出现,提灯的库米恩带着他们向下走去。而下方传来骇人的尖叫,扭曲的阴影在墙壁上挣扎着,扫过他们的脸。
看不见的热空气飘了过来,穿过伊兰的身体。那热度陌生又熟悉,仿佛生命本身,在路过之时忍不住让人屏息。伊兰呛咳了一声。
库米恩步履未停:“取火有时候就会这样,尤其是生之火。”
转过拐角,伊兰便看见了那只庞大的天平。一个有着黑色羽翼的魔物被绑在刻满符文的天平一端,在熊熊烈火中哀叫着。烈焰包围着它,而它的声音渐渐停息,身体也越来越小,最后成为了一点点在灰烬中燃烧的微弱火苗,被一个小库米恩收进了盒子里。黑烟散去,下一只瑟瑟发抖的魔物被捆绑着推上了天平。而它们身后的牢笼里,还有更多。一个行商样貌的魔物搓着手站在收集灰烬的库米恩身边,看着它做记录的黑册子:“只有这么一点?不可能……”
“只有这么多。”那小库米恩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声音道:“我们侍奉暗之心,绝不敢违背它的法则。整个龙魇之集中,没有比这里更公道的地方了……”
伊兰抿住了唇。
仿佛察觉到了伊兰的目光,库米恩声音悠长道:“头一次见到真正的火?一切有独立意识的生灵,核心都是那个,没有它就无法存在。当然,大小不太一样。黑暗里群聚的混沌之物没有那个;弱小如你眼前天平上的货物,火甚至没有米粒大;而强大如卢恩塔瓦,据说它的核心熊熊不灭,足以烧毁虚空之岸上的一切……”
“并非不灭。”伊兰指出:“否则也没有这座城市了。”
库米恩沙哑地笑了:“当然,除非有源源不断的新火补充,否则再大的火也终有熄灭的一天。绝对法则确保了这一点。”它抚过斑驳的骨质墙壁:“也许是风之主活得太久,忘了自己也不过是坠落之火;又或许是如它那般受到偏爱的存在太过傲慢,无视了绝对法则……总之,这就是它的结局了。黑潮将近,这一次又会有多少伟大的存在就此熄灭,成为混沌之物的养料呢……”它慢吞吞地向下走去,带他们走过哀嚎的天平,登上了一个硕大的吊篮。
吊篮在幽深燃火的井中上行许久,终于停了下来。寒风涌了过来。那是个类似大型仓库的房间,三面墙中,两面都是塞得满满的高架,第三面墙上则是数不清的大小抽屉。空地之上,伊兰看到了更多的天平和库米恩,以及漂浮在半空的眼球。还有许许多多堆积如山的古怪东西。所有的魔物都在忙碌,没有谁多看他们一眼。而他们正面的方向没有墙壁,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巨大出口,夜空和璀璨的光亮在外头闪烁着。
库米恩带他们走到靠近出口处一台空闲的天平前,示意维赫图把东西放上去。阴影涌动,维赫图手上出现了颅骨提灯和一枚龙虱卵。显然,悬崖上那枚看似早已掉落的龙虱卵被维赫图不知何时偷偷藏了起来,而之前那位同行者的提灯也成了他们眼下换取有价之物的物资。
库米恩望着天平上的两件东西,眼睛眯了起来:“啊,要是您能再添点东西,或许就能换到可以点燃的余烬,而不只是灰烬……”
“我们所需不多。”维赫图淡淡道。
“但终究有所需要,尤其在这个时候。”它的手在空气中轻点,不断在天平另一端更换不同的眼球,而天平仍然不平衡:“您只要再添点东西。”它的脑袋转向维赫图,胸前的眼睛却望向伊兰:“一手,一脚,甚至一缕头发……都可以。您会得到一个公道的价格。”
“我说过了,只有这些。”维赫图脸色微沉。
“您的东西,您说了算。”库米恩不再坚持。它换了一枚更小的眼球放在天平上,天平晃动了几下,终于平衡了。库米恩动了动手指,交换物飞向了货架,而抽屉凭空出现。库米恩拉开它,抽出一个小绸袋,又打开了另一个更大的抽屉,用小铲子铲起了满满一铲子泛着红光的细沙。
维赫图摇头:“不,我不要这么多灰烬。”
库米恩动作一顿:“但您的东西不够换到更好的……”
“我不要火,我也不要这么多灰烬。”维赫图用大魔物那种悠长而充满威慑力的口吻道:“我要容器,盛装之器。”
“以物易物么?”库米恩皱眉:“不是不可以。但这里的每个火之瓶和火之匣都是为了盛火而制的。随火而出,火灭而碎。您没有火,就无法制作容器。既然没有火,要一件盛火的容器又有什么用呢?也许您可以换点别的东西……”它指了指那些高高的货架:“我们什么都有……”
“我只要盛装之器。”维赫图重复道。
库米恩慢慢道:“您不是用来保存火,对么?不是火,却必须要容器……”它总是耷拉着的眼皮终于睁开了,目光里满是震惊和不安:“……难道是……光之露……”
“没错。”
库米恩思索了片刻,慢吞吞道:“那就只有凝之瓶才能满足您的要求了。”它咧开嘴:“您的运气真不坏,唯一能创造那东西的家伙们只在这个时节才会出现。”
它打了个响指,又一个抽屉凭空出现,它从里面翻出了一枚铸有眼睛图案的黑色硬币,递给了维赫图。
“佣金就从灰烬的余量里扣除。”它换上了更小的眼球,重新铲起一点点细沙,放在天平上称好,倒进绸布袋子递给了维赫图:“侍奉者总是公道而守诺的。”它一指硬币:“别把它弄丢了,那是唯一的凭证。”它咧开嘴:“它会带您找到您想找到的东西。”
就在说话间,一股不祥的风飘过,漂浮在空中的眼球开始逐个熄灭。
库米恩的语气变了:“啊,恐怕我没时间和您多聊了,坏天气来得有点早……”它匆匆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要关店了。”
所有库米恩都开始忙碌起来,它们匆匆跑来跑去,把东西收进凭空出现的巨大柜子和抽屉。顾客们则被催促着离开。帷幕正从那个狂风不断涌入的洞口缓缓落下。
“这不是个离开的好时候。”伊兰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外面有东西。”
“眼下还只是风而已。”库米恩苦口婆心道:“并非我们一定要驱赶顾客,但留在此处,对您来说毫无意义。敝店马上要离开了。”它伸手指向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是出口。”
帷幕落下,巨大的法阵开始在他们脚下的地面上亮起。抽屉开开合合,到处都是匆忙的催促声。
维赫图很干脆:“它没有说谎,这就是火铺子。跟我来。”他不由分说揽过伊兰,向台阶跃去。而在他们之前,已经有其他顾客比他们更快一步登上了台阶。
出口是一扇刻着眼睛的门,伊兰在半空中回头望了一眼——巨大的法阵开始缓缓转动,伴随着一道强光,大地颤动,整个仓库在他们身后消失了。只留下空旷黑暗,看不到尽头的骨质大厅。大厅的顶端不断有黑色的烟灰崩落。留下来不及跑上台阶的顾客陷落在一个满是漆黑灰烬的深坑里,一边艰难地试图离开,一边痛骂库米恩是奸商。
很难相信那么大一个店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他们顺着台阶向上,夜空很快出现在了视线里。原来他们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龙脊和颅骨的交界,就在这庞大的骨城边缘。只要一步不慎,就会掉下万丈深渊。下面的空间太大太大,以至于眼前的一切甚至都显得小了。而无边的空间中并非黑暗一片,偶尔会有些许光亮,在台阶断裂的巨大空洞下方闪烁。然而所有的光亮都是一闪即灭,只有周遭的黑暗有如实质,涌动不休。
“黑暗中有什么?”伊兰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暗处。
“陨落者和吞噬者。”维赫图带着他落在了台阶上,却没有继续向前。他的声音在狂风中听起来有些发闷。
眼前一切的灯火都变得飘摇模糊起来。道路错综复杂,不知道都是通向哪里。所有的魔物都像逃命一般各自择路,匆匆而行。
影子化做的衣服在风中变得如同草纸一样脆弱。伊兰的兜帽被风猝然扯开,脸上立刻感受到了寒风落在皮肤上的疼痛。
这不只是风。伊兰望着那些在台阶上颤抖而行的魔物。有几个身影行至半路,忽然燃烧起来。就如同那些在火铺子中被取了火的魔物一样。然而这里没有抽屉来收纳那些火,燃烧的魔物们只是像掉落的火把一样跌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深渊在吞噬它的子民。这个念头猛地闪过伊兰的脑海。他扭头看向维赫图,突然意识到眼前的魔神实际上恐怕与那些落荒而逃的魔物一样狼狈。
维赫图的目光紧紧盯着前方,鼻子不停动来动去:“我们只能在龙骨上行走。要选一条路。”他拿出了那枚古怪的眼睛硬币,闷声道:“显现。”
硬币飘起来,却并没有指路。维赫图隔空托着它,伊兰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然而硬币只是在半空中颤抖着,看上去随时可能掉落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