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直接挨上别的石块,”汤姆回答说,“灰浆就有这个作用。”
“石块为什么不能接触呢?”
“会造成石块开裂。”汤姆直起腰来解释,“如果你踩在石板屋顶上,你的脚会踏穿石瓦;但如果你在屋顶上搭一块木板,就可以在上面走,不会把石瓦踩坏。木板把重量分散了,灰浆就是有这个作用。”
菲利普还从来没想到这个道理。建筑是个蛮有意思的行当,尤其对汤姆这样能够解释自己工作的人,更是如此。
石头的背面是最粗糙的。菲利普想,那一面一定能从教堂的里面看见的。跟着他就明白了,汤姆实际上在建两层石头的墙,中间是空的,所以石块的背面是藏在里面的。
汤姆把石头放到那层灰浆上之后,拿起他的水平仪。那是一个铁三角板,顶部连着一根皮条,底部有刻度。皮条的另一头坠着一个铅锤,因此总是垂直地吊着。他把那仪器的底部放到石块上,看皮条下垂的情况。如果皮条偏离底部的中线,歪到一边,他就用槌子轻敲石块,直到石面完全水平为止。然后他移动仪器,把它跨在两块相邻的石块的接茬处;看看石块的顶部是否完全成为一条直线。最后再把仪器侧放在石块上,确保石块没有歪向某一边。在砌下一块石块之前,他还要拽一下那根绷紧的线绳,看看石块的外侧是不是都成了直线。菲利普从没意识
到,石头墙要精确地笔直是非常重要的。
他抬眼看着工地的其余各处。场地实在太大,八十个男女再加上几个小孩子,在里面都看不到了。他们在太阳底下欢欣地干着,可是人手还是太少,他觉得似乎他们的努力毫无效果,他原希望能有一百个人来,如今看来,也还显得不够。
从大门口又走进一小伙人,菲利普强制自己走过去,笑脸相迎。没必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出了力等于白费,反正他们的罪过会得到宽恕。
他走到近处才看清,原来他们是一大群人。他数到十二,跟着又有两个进来了。大概到中午时分也能有一百个人,主教也就该到了。“上帝为你们大家赐福。”他对他们说。他刚要告诉他们从哪儿开挖,一声高叫扰乱了他:“菲利普!”
他不痛快地皱起了眉头。那叫声来自米利乌斯兄弟,即使是米利乌斯,也该在公开场合叫菲利普“神父”的。菲利普朝叫声的方向望去,米利乌斯正在修道院的墙上用一种不够雅观的姿势保持着平衡。菲利普用平静但送得很远的声音说:“米利乌斯兄弟,从墙上下来。”
他没想到,米利乌斯还待在墙头上,叫着:“快过来,看这个!”
菲利普心想,新来的人对修士的不服从会有不良印象的,但他不禁好奇是什么引得米利乌斯激动得忘了应有的举止。“快过来对我讲,米利乌斯。”他
用那种平时只对喧哗的见习修士才用的声音说。
“你得自己看!”米利乌斯叫着。
菲利普不痛快地想,他最好找个非常好的理由再这么做;但由于他不想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训斥他最亲密的同事,便强做出笑容,照着米利乌斯的要求做了。他按捺住怒火,走过马厩前的泥地,跳到了矮墙上。“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他低声说。
“你看嘛!”米利乌斯指着外面说。
菲利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越过村舍的屋顶和河流,看到西边随四野起伏的大路。起初他简直无法相信他的眼睛,在长满绿色庄稼的田野间,蜿蜒的大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人群,足有好几百,全都朝着王桥走来。“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解地说,“一支军队吗?”接着,他明白了,他们当然是自愿来干活的人。他的心欢愉地跳了起来。“瞧他们啊!”他嚷着,“一定有五百——一千——还要多呢!”
“一点不错!”米利乌斯高兴地说,“他们到底来了!”
“我们得救了。”菲利普激动得忘了形,已经不记得他为什么要对米利乌斯发脾气了。人群挤满了大路,直到桥上,而队伍弯弯曲曲穿过村庄直到修道院的大门。他刚才迎接的那伙人,是大队人马的前锋。这时,他们已经涌进大门,在工地的西端打转,等着有人给他们派活儿了。“哈利路亚!”他不顾
一切地喊了起来。
光高兴还不够——他得让这些人派上用场。他跳下墙头。“来!”他朝米利乌斯叫着,“把修士们都召集起来,别让他们干活儿了——我们得靠他们统领这些人呢。告诉司厨尽量多烤些面包,再滚出几桶啤酒。我们还需要更多的篮子和铁锹。我们要在亨利主教到来之前,让所有这些人都干起活儿来!”
下一段时间里,菲利普简直忙得发狂了。起初只是为了让人们别挡路,他给一百多个人分派了从河边把材料运回来的任务。等米利乌斯把负责带队的修士们召集过来,他就开始让他们到地基那儿去干活儿。他们很快就拿光了铁锹、桶和筐。菲利普下令把厨房里所有的锅盆碗罐都拿出来,又让一些自愿干活儿的人做一些简陋的木盒、木畚来盛土。由于没有足够的梯子和吊装器械,他们就在最大的地基沟的一端筑出一条长坡道,让人们可以走下走上。他意识到他没有充分考虑好要把地基中挖出的这么大量的土方堆在什么地方。但现在要仔细考虑已经太迟了;他临时做了决定,吩咐把土堆到河边一块石头地上。也许那地方将来可以耕种。就在他下命令的时候,司厨伯纳德惊慌地跑到他跟前,说自己最多只准备了两百人的饭食,而这儿看来至少已经有一千人了。“在厨房院里生起一堆火,用铁锅煮汤,”菲利普说
,“往啤酒里掺水。把存的东西都拿出来。找些村里人在他们家的灶上准备饭。临时凑合!”他转身离开司厨,重新部署劳力去了。
他正在发号施令,有人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用法语说:“菲利普副院长,你能为我分一会儿神吗?”原来是鲍德温教长,沃尔伦·比戈德的助手。
菲利普转过身,看到了来访的全体客人,全都骑着马,衣着华丽,惊奇地瞪着周围的景象。那是亨利主教,身材矮小粗壮,身上有一种好斗的神气,他剃的修士发式和穿的猩红色绣花袍服,形成奇怪的对比。他身边是沃尔伦主教,像往常一样穿着一身黑,他惯有的那种凝固的轻蔑也无法掩藏他的沮丧。还有肥胖的珀西·汉姆雷、他魁梧的儿子威廉,以及他丑陋的妻子里甘。珀西和威廉的样子很开心,但里甘完全明白了菲利普所做的一切,因此满脸愤怒。
菲利普把注意力转回到亨利主教身上,出乎意料地发现,主教带着极大的兴致赞赏地看着他。菲利普坦率地回视着他。亨利主教的表情显示出惊讶、好奇和一种开心的尊重。过了一会儿,菲利普走到主教跟前,拉住他的马头,并亲吻了亨利伸出的戴戒指的手。
亨利用一个灵活、洒脱的动作下了马,他的随行人员也纷纷下马。菲利普叫过来两三个修士帮着拴马。亨利和菲利普年龄相当,但他红润的面庞
和华丽衣装下的身材使他显老。“好啊,菲利普神父,”他说,“我来是想证实一些报告,说你无力在王桥这里修建新的大教堂。”他顿了顿,打量了一下四周数百名干活儿的人,然后又把目光回到菲利普身上:“看来我听到的消息有误啊。”
菲利普的心漏跳了一拍。亨利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菲利普获胜了。
菲利普转向沃尔伦主教,沃尔伦的脸像是一副强压着怒火的面具。他知道他又一次被击败了。菲利普跪下去,低头掩饰着脸上胜利的喜悦,亲吻了沃尔伦的手。
汤姆很带劲地砌着墙。他已有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干了,已经忘记了把一块石头笔直地砌到另一块石头上,眼看着墙越来越高的那种深沉的宁静。
当自愿来干活儿的人达到一百名时,他意识到菲利普的主意会成功,就砌得更起劲了。这些石头将是汤姆的大教堂的一部分;这道目前只有脚面高的墙,最终将直插云天。汤姆感到他迈出了他余生的第一步。
亨利主教到来时,他是知道的。如同向池塘里投入一块石子,主教在工作的大伙中激起了一片涟漪,他们一时停下手里的工作,抬头看着那一群穿得珠光宝气的人物在泥泞中挑着路走。汤姆继续砌他的石头。那位主教一定是被上千名自愿干活儿的人欢欣、热情地修建他们自己的新大教堂的场面所折服了,现在汤姆
也要给他一个同样深刻的印象。他从来在衣着讲究的人面前都不自在,但他必须显示出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平静自信,要让他们知道,把这样一项令人伤脑筋、复杂庞大而费钱的建筑工程交给他是完全信得过的。
他不时偷眼观察着这群来访者,当他们走近他时,他放下了手中的瓦刀。菲利普副院长把亨利主教带到汤姆跟前,汤姆跪下去,亲吻了主教的手。菲利普说:“汤姆是我们的建筑匠师,是在旧教堂被烧毁的那天上帝派来给我们的。”
汤姆又向沃尔伦主教跪了一下,然后看了看其余的客人。他提醒自己他是建筑匠师,不该过于卑躬屈膝。他认出了珀西·汉姆雷,他曾给他建了一半住房。“我的珀西大人。”他说着稍稍低了一下头。他瞥见了珀西的丑老婆:“我的里甘夫人。”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儿子的身上。他想起威廉是怎么差点用他那高大的战马踩倒玛莎的,又是怎样在森林里想买艾伦的。这个年轻人是个讨厌的货色。但汤姆在脸上扮出礼貌的表情:“威廉少爷,向你致意。”
亨利主教热切地看着汤姆:“是你画的设计图吗?建筑匠汤姆!”
“是的,我的主教大人。您愿意看看吗?”
“太愿意啦。”
“请您从这儿走。”
亨利点了点头,汤姆带路朝几步外他的工棚走去。他走进小木屋里,拿出四英尺的木框,里面的石
膏上画着平面图。他把它靠在棚子的墙上,退了回来。
这是个微妙的时刻。大多数人都看不懂设计图,但是主教们和老爷们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此就必须向他们解释一些概念,同时又不致让人看出他们的无知。当然,有些主教确实看得懂,这样,当一个建筑匠摆出一副讲解的样子时,就会得罪他们。
汤姆紧张地指着设计图,说:“这就是我正在砌的墙。”
“不错,显然是东端的外墙,”亨利说,这句话表明,他完全看得懂设计图,“为什么交叉甬道没有侧廊呢?”
“为了节约,”汤姆脱口回答,“不过,我们要再过五年才建那一部分,如果修道院继续像菲利普副院长接管的第一年这样兴旺,到那时就完全可能建得起带侧廊的交叉甬道了。”他在回答问题的同时,赞扬了菲利普,自己觉得相当机灵。
亨利赞同地点点头:“这是个切合实际、注重俭朴的设计,而且有扩展的余地。给我看看正面图。”
汤姆拿出了正面图。他现在知道亨利能看明白眼前的图,就不再说明了。亨利的话证实了他的判断:“比例很令人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