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只是稍稍一动,便在余光中捕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慌乱。
这人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的模样,却生怕等到一句“不想”。
莫庭晟缓慢垂眼,透过袖摆能影绰看到他握紧成拳的手,而大概是对自己视线的落点有所察觉,那握拳的手松了开来,又迅背到了背后去。
他曾在征战途中路过一个田间,无意中在一场乡野露天的戏台上看过一出恩怨纠葛的戏。
那是一场结局并不那么令人愉悦的悲剧。
戏中的男女出身世仇家族,却偏偏遭到命运的戏弄,在一场阴差阳错的会面中互生情愫,而后知晓双方的身份,又只能暗自将日渐茂盛的爱意深埋心底。
其他的具体情节,莫庭晟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唯一有印象的是其中有一幕,男方千方百计和女方见了一面,却只是抓耳挠腮地欲说还休。
他当时看不懂这些挠心抓肺的自我挣扎里蕴含的深意,只觉得身为男人忸怩至此有些奇怪,再见身边一同看戏的姑娘们各个感动得梨花带雨,他一时好奇,便问了两句,闹了好一通笑话。
她们一面嘲笑他不解风情,一面又不吝指教地告诉他,他所有的进退无地都是因为难以克制地想要吐露自己的爱意,又害怕听到答案而胆怯退却。
那细微的小动作,和江翊此刻如出一辙。
莫庭晟股鼓噪的心骤然平静了下来。
剧烈的跳动像是将胸膛扩展出了一个空旷的大洞,这一平静,便无端觉得有些空虚。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这些日子的点滴便涌了进来,讲那些空出来的方寸全都填得满满当当。
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这些天令人焦虑的困惑迎刃而解,他惊奇地现自己居然没有半点抗拒。
他此生是为了平复遗憾而来,前世未曾看过风景,他都要看一遍,前世未曾有过的经历,如果无伤大雅,他都想要经历一遍,人生不过数十载,他再不想被条条框框束缚。
若是心愿如此,那便如此。
“或许,”莫庭晟心想:“或许让我重来一次,他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他终于抬起眼来,对上那双光彩逐渐黯淡的双眼。
随着他眸光的每一次移转,江翊的心便沉得越来越深。
见他又看向自己,他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抽动了一下,虚虚地做了个抓握的动作,可到底是什么都没能抓住。
到底还是他想要的太多了。。。。。。
江翊脚跟往后拖动了半步,步履维艰得无法转身,只好试图开口找些什么话来错开话题打破僵局:“额。。。。。”
可他喉咙干涩难耐,张了张嘴,也只是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流和无意义的音节。
“所以呢?”
江翊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陡然间瞪大了双眼,对上面前那双失而复返的明眸。
莫庭晟往前半步,又问:“所以呢?是为什么?”
江翊觉得自己就像隆冬时节蜷在窝里饥肠辘辘且无处觅食的雏鸟被凭空出现的鲜甜果实当头砸了个头破血流。
一半是劫后余生的欣喜若狂,一半是昏昏沉沉的痛不欲生。
两相撕扯之间一个不查,原本应当慎而又慎的话便从嘴里稀里糊涂地自唇齿之间逃逸了出来:“因为我嫉妒他。”
这答案又和自己想象的有所出入,但莫庭晟觉得必然还有未完的下文,便只是望进他眼里,等他再继续。
“我嫉妒他能够肆无忌惮地用那种眼神看着你。”江翊的嗓音沙哑,语极慢,可每一个字,他都像是剖开了肺腑,一个,一个往外掏出来。
至此,他便再没有第三句话。
滔天的爱意一旦想要说出口,便会觉得世间所有的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
你可以用华美的辞藻堆砌一座富丽堂皇的言语宫殿,使出浑身解数保无保留地告诉一个人:“我爱你,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全都是你。”
可你无法自证梦境。
那些所有得以说出口并落地有回声的爱意,从来都是在倾诉的对象愿意相信的情况下,才被赋予了意义。
而一旦相信,那么那个人的一颦一笑,一呼一吸,便全都是“我爱你”。
莫庭晟把他的这句话一字不落地顺着耳朵落入心里,轻轻笑道:“你也可以。”
正当此时,已经走过中庭的江安守反应过来身后的两人没有跟上,想到儿子看着那人的眼神,便脚下生风地折了回来,恰好撞上两人对面而立,眼波流转的模样,远远便脸色难看地吼了一声:“江燕行!”
江翊被接二连三的美好砸得满头包,大有当场变成痴傻呆儿的趋势,听到这一声怒吼,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过去看了一眼。
莫庭晟虽然为所欲为,却并不打算毁人家庭,可他知道江翊轻重得度,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既然说出口,也必然是早已深思熟虑,不急于一时。
可这毕竟不是寻常的路,他若是要站在江翊身边一起走,只怕今后便少不了惹江安守不悦。
于是他伸手在江翊手臂上拍了一下,率先转身朝里走去,隔开两三步远的地方冲着江安守平举双手,庄重严肃地行了一拜。
江翊没来得及问出口的核实在他这一拜中化作了落地的尘埃,漫天开出绚烂的流光。
至少在这一刻,他此生已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