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一个社会事件加以对待的。它非但没有引发我们对国际资本剥削和追求利润最大化的批判,反而从讨论中我们会逐渐认识到了亚当·斯密意义上的资本的善来,当年马克思也从斯密那里获得了不少理论启发,虽然最后的结论未必一样。资本社会的利润是创造力的润滑油,而政府应该承担另外的保障作用。这样的共识让人欣慰,这就是电影所能够促进的交往理性的展现,所以说对话场的搭建特别重要,电影如今又开始在其中发挥重要的力量。
三
余雅琴:其实之前我们做过一些对话,记得当时正在放映《湮灭》(2018)、《黑豹》(2018)、《头号玩家》(2018),我们觉得今年也许可以叫作“科幻年”。有一些想法我觉得比较有趣,现在我们是否有必要重新回到科幻电影,同时也更详细地谈一下前面提到的“后人文主义”?
王小鲁:如今一年已经过半,我不知道叫作“科幻年”是否还合适。最近在电影院放映的《环太平洋2》和《侏罗纪世界2》,我觉得都不如旧作,想象力有点衰退,包括那个《头号玩家》,视效很好,但也是鸡汤式的内核,比起雷德利·斯科特来,斯皮尔伯格的科幻片一直都过于香甜绵软了,虽然他也是科幻电影史的里程碑。其实这种科幻,还有相关的奇幻、怪兽片每年都很多,CG技术
的发展使得它们产量大增,但是今年年初我们觉得“科幻年”来了,是因为觉得中国院线竟然出现了《湮灭》这种相对的小成本科幻,这似乎为院线引入了一些新意。
余雅琴:《湮灭》提了很多很好的问题,比如我们如何对待外星人。我发现传统科幻电影往往把外星人视为怪物,这从造型上可以看出来,但是在《湮灭》里,外星人可能和人类一样,他们是通过侵入人体来到我们身边的,女主角对待那个可能是外星人的丈夫态度很暧昧,这是特别有意味的。
王小鲁:《湮灭》上映后我写过评论,我认为它说的更多是异化问题,这个片子讲了太多精神创伤和心理分析,而不是物理法则,所以我觉得它还是比较“软科幻”。当然你刚才的阐释也算一个角度,而且这也关乎后人文主义。
谈后人文主义之前,我想说明一下我们前面的对话用了太多左派这个词,当然我们是在一个特定角度使用的,是为了在我们谈论的电影之间建立一种联系,但这还是可能会带来一些歧义。将世界划分为“左”“右”,本身意味着我们已经对世界做了一个巨大的判断,就像阶级一样,将人群分为两大部分,强行将一些事物分割又强行将另一些事物同一起来,这样的论述往往大而无当。前面已经说过,今天的人已经将社会对抗主体加以细分,抗争主体
逐渐变为更小的集合,比如以性别、肤色、工种等来划分,上面提到的纪录片《我不是你的黑鬼》,是关于黑人民权运动的,这运动在西方也是被称为“黑色马克思主义”。各种平权运动的权力分配上,逐渐要求将更多元化的被遮蔽者纳入进来参与分配,后来越来越宽泛,酷儿运动会要求将“酷儿”纳入进来,绿色组织会要求将植物与河流纳入进来,佛教徒和动物保护主义者则要求将动物纳入进来,不仅仅要求善待动物,认为人和动物某种程度上是平等的,现在则开始让人和动物谈恋爱了,这就是《水形物语》得以产生的大概的西方背景,反正我是从这个层面上了解这部影片的发生和接受的——然后呢,这个权利分配方案又要求将人工智能纳入进来,这就是所谓的后人文主义气氛的一种。
余雅琴:顺便可以再聊一下《水形物语》,它算是奇幻片吧。我觉得它就是真人版的《美女与野兽》,从个人趣味上,其中黏腻的质感和美学风格,我不喜欢。我看到有学者说,这部电影的超越之处在于表现了女性自觉的情欲,但是这部分让我不舒服,尤其是人鱼恋的部分,我感觉他们之间缺乏沟通就产生了强烈的爱情,这个部分的剧情对我来说没有说服力。这个影片拿了奥斯卡最佳,我也许没有那么惊讶,它在欧洲拿金狮奖,我觉得
特别惊讶,似乎能说明一些什么问题。
王小鲁:《美女和野兽》就跟《青蛙王子》差不多,里面的动物本质上是受了诅咒的人,但《水形物语》里的角色本质上更是一个怪兽。女主角和怪兽的恋爱部分,我觉得怪兽的造型做得特别性感,算是一个美术上的铺垫吧,而且女主角是哑巴,她和怪兽之间的眼神还有身体语言的交流,其实意义就应该被放大,他们心理上的彼此认同,也不能用常规的交流来衡量,这是我的完形心理学,自我脑补的部分。这里面还有一重意义,就是后人文主义的内涵了:人和动物的重大区别是人有语言而动物没有,但哲学家阿甘本说,动物也是语言的存在,蚂蚁如果没有语言就无法完成合作,就无法存活,他取消了人和动物的一个本质差别,电影其实也表现了怪兽和女主角的也许我们无法解读的交流。阿甘本、巴丢等人是现在西方炙手可热的学者,这电影在西方电影节上一往无敌,我无法推断是不是与这种哲学时尚有关,但我发现这些年来,电影和前沿学术的互动特别紧密,我去年看美国版《攻壳机动队》(2017),女主角就剩一个大脑,全身是义体,这不就是西方学术界一直说的赛博人、义体人的最大化吗?然后很快学术期刊上就出现了类似的学术文章,所以说这是当今时代精神的一个重
要方面。
余雅琴:我注意到只要院线出现一部现象级的科幻电影,之后这部电影就会在严肃的学术期刊和大众媒体上被深入讨论,而且话题会延伸。
王小鲁:后人文主义的兴起或者说复兴,电影在其中起到重要的催化作用。除了带来科学的讨论,还有关于伦理的讨论。前面说我们的权利分配,要把动物纳入进来,赛博人的本质是人,所以本就该在里面,但是后来又要求将人工智能纳入进来,当然这个诉求主要体现在电影里。《银翼杀手》(1982)就有类似的情怀,这是电影界后人文主义的一个方面,我这是从平权角度或者社会伦理的角度来理解的科幻和后人文主义。
余雅琴:《银翼杀手》的人好像还是“人造人”吧,这让我想到一个对话,《银翼杀手》编剧回忆和斯科特的交流,有一次导演跟他说,当你写一个场景的时候,你要想一想窗外是什么。《银翼杀手》的时代多元文化维权运动兴盛,我觉得本片可能回应了当时的社会话题。
王小鲁:按照你的意思,也许这里面的平权只是一种对现实的隐喻,也许你是正确的,但是我所强调的更是机器人真的被纳入伦理考虑范围内,不是隐喻,是机器人本身。这就特别有新意思,因为机器人和赛博人是不一样的,赛博人只是装了假体来恢复和增强体能的人,就像《我,机器
人》(2004)里的侦探威尔·史密斯安装了一个假手臂,他可以算是一个赛博人。
余雅琴:像《攻壳机动队》的英文翻译就是壳子里的灵魂,从这个名字中,可以看出对待赛博人的态度。关于赛博人其实也有争议,我参与过一个科学分享会,说人类寿命会延长,因为以后心肝肾都可以完全替换,一个基督徒说我不接受。这里面特别复杂,赛博格的伦理问题和克隆技术可以放在一起讨论。前段时间的《侏罗纪世界2》里面就有了克隆人,可见电影和科学动态一直是密切交互的。还有今年《环太平洋2》里的机甲,机甲其实又和赛博人不一样,机甲其实是大型的器械,应该没有这种伦理问题。
王小鲁:机甲在特定的时候,也许可以看作赛博人的组成部分,比如说在《环太平洋》(2013)里,机甲和人是通过大脑连接的,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余雅琴:但它还是可以拆卸的,可以脱离身体的,当它脱离了以后,它就没有生命了。一个人可以操纵一个机甲,也可以操纵另外一个机甲。
王小鲁:其实对于赛博人的理解很宽泛。甚至有的人认为,CG技术之后,电影中的人几乎都是赛博人,都是经过电脑绘图技术的修改与合成的;而我们在社交软件上展现的自我,其实也是赛博人状态,比如经过美图的个人照片,还有整容
后带着硅胶生存的人。
余雅琴:我想起了铁臂阿童木,他算什么呢?铁臂阿童木是父亲在儿子死掉后,思念儿子,再造了个完美的替代品,能力比人类强大无数倍,他会几十个国家的语言,听力是常人的一千倍,他还谈恋爱,可能他本质上还是一个机器人。
王小鲁:对,我觉得他不能算赛博人。从阿童木谈恋爱这点,也可以看出一个变化来,现在电影里的人工智能,如果有人的感情,一定是会通过情节处理将其进行技术上的合理化的。今天的科幻氛围已经不一样了,大家开始更加严肃地对待科幻,因为科幻逐渐变成了现实。比如说,很多日本机器人专家都受过阿童木动画片的影响。科幻电影对于科技和生活的影响,我们过去常引用的案例,是《2001太空漫游》(1968)里面出现了和苹果公司iPad一样的平板电脑,而《2001太空漫游》原作者克拉克为美国宇航员的登月提供了知识方面的启发,据说NASA的一些空间设计就借鉴了电影里的太空舱设计样式。我还读过埃隆·马斯克的团队成员写的一篇文章,其中设想未来人脑和机器连接后,可以用神经刺激,来直接控制人的沮丧感,也可以增加人的愉悦感,我看了特惊讶,《银翼杀手》原著里面人就是这样来控制情绪的,他们可以根据一天的生活安排,将
身体调节到“382号情绪”或者“383号情绪”,这都是科幻作品和科学探索互相影响的案例。相比在科学实验室里面,人在文艺作品里可以更为宽松和自由地想象,这可能帮助了人类想象能力的开发,而想象力与科幻里面包含了不易觉察的合理性,后来的发明一再证明了这一点。
余雅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小时候在电影中看到的不可思议的想象,很多都已经成为现实了。
王小鲁:对,这么说吧,一方面,科幻电影当然是搭建了后人文主义讨论的一个空间和场域,但更重要的是,科幻电影和科学互相提供想象力,互相推进,而且科幻电影正在演示AI以及一些后人类社会所可能遭逢的伦理困境。所以我看到有学者说,他从来不期待好莱坞能去处理人工智能应用造成的弃民问题,我觉得这个判断是不对的;其实对于现代技术和AI的预警,好莱坞做得最多,也最广泛,它就是利用一些学者所反感的技术主义和商业主义,将人工智能这种特别专门的东西引介到大众文化里面来,并给予人工智能一个十分复杂的形象;这些机器人肩负着人们对未来的憧憬,也带着恐怖惊悚的气息,让人们担忧和反省,这都有赖好莱坞电影之功。电影,尤其是好莱坞电影让我们对于人工智能产生了最深刻的印象,也推进它成为一个重要社
会话题。
四
余雅琴:其实现在很多电影都在讨论人工智能的伦理问题,比如前几年的美国电影《她》(2013),男主角其实在和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谈恋爱。甚至我一个朋友都说,与其和人谈恋爱出各种问题,不如和这样一个人工智能谈恋爱呢,乍一听觉得很荒谬,但有些在都市生活的人可能会认同这个说法。还有朋友设计了Siri的叫醒服务,还会发微博感慨说,被Siri叫醒是一种更好的体验,Siri比女朋友更温柔,你和她讲话相处更放松。所以这个电影的细节很可信,虽然“her”连人的造型都没有,只是基于一个类似于智能手机的东西产生的声音,它也是通过算法一步步捕获了男主角的心,这种情感比《水形物语》里的情感更可信。而且在结尾,导演可能还是希望让我们回到现实生活,他让男主与一个真实的女孩相遇,但是,作为女性观众的我,会觉得失落,因为他和人工智能的感情是非常默契的,眼前这个女孩给我们的感觉是很平庸的,反而让我们更认同前面那段虚拟的爱情。
王小鲁:这个片子做得很现实主义风格,虽然男主的对象是一个人工智能,但感觉他们的关系跟网络聊天交友差不多,交往的对象都是相对抽象的。这就是一种在不知不觉之间悄然来临的后人文主义气氛。人发现人可以
被机器替换,人不是唯一的。前段时间发现了一个类地行星,我觉得从后人文主义的角度来看,这不是物理事件,而是一个哲学事件,因为这可能打破人类的唯一性。现在说的后人文主义,是相对于人文主义来说的,在西方,从某个层面说,人文主义是无神论的同义词,神不再主宰人,人开始自我负责自我主宰,认为通过发展运用自己的理性来更好地发展。一个方面,人文主义代表了人类对于自身的信念,发展到一定程度上就是人类中心主义,妄自尊大,觉得宇宙星辰都是绕着他转的;另外一个层面它和我们常用的人道主义差不多,就是人类的自我善待。
后人文主义的一个含义就是反对人本主义,比如上面说的绿色主义,还有就是和动物和平相处啊,让机器人分享尊严啊,否定人类是世界之王啊,等等。另外一个含义,后人文主义契合了后现代主义的某些思想,比如后结构主义,就是认为人的一切都是被规定的。我们研究电影的就比较熟悉了,有的电影导演喜欢搞作者论,但是这种理论告诉你,并不是你在主动表达,你的表达是受到了电影语言和各种社会关系的限定的,它们规定了表达什么和如何表达,你并不具有主体性,我发明过一个词叫作“扶乩书写”,你不过是那个执笔者而已。这样的哲学带来两个后果,一个
是提醒你,你并非像你所认为的那样自由,于是你开始警觉,去追求更高的自由;但另外一种后果就是告诉你人的主体性是虚妄的,是不可能真正获得的,这就是我前面说的,对于正在寻求主体建构的我们来说,是一个打击。
余雅琴:这就是《银翼杀手2049》的故事啊!他是一个被蒙蔽的人造人,他以为自己获得了自由,是独一无二的,其实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被操控的。
王小鲁:对。《西部世界》里也有类似的故事,一个叫梅芙的“host”以为自己在主动“说话”,亚裔程序员给她看技术后台,她发现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给定的一些词汇中按一定程序组合起来的,都是被设定的,这个美剧简直提供了一个哲学情境,可以说是关于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直观演示。这里说的是计算机世界的有限性,我们也许会觉得这是对于人类自身的隐喻,但如果我们不从隐喻层面说,就针对人类和机器的对比,比如我在写作的时候,就不止一次想过,我的写作不就是将《新华字典》里的字翻来覆去地组织起来吗?而我们从小学习的语法不就是程序规则吗?那么,“host”的说话和人的语言组织有本质区别吗?这也是现在学界在讨论的重点之一——机器人是否能具有自我意识,或者说是否能真正地思维。
其实最近引发后
人文主义思潮的另一个事件,就是阿尔法狗打败了围棋冠军,也有专家认为,那种机器的自我学习仍然是基于人类的设定,但这个事件曾给我一个强烈的启发,就是阿尔法狗走了一步在人类看来特别傻的棋,大家认为这次阿尔法狗完了,但是后来它竟然因此出奇制胜。我从这里看到了人类被惯性和传统所压抑所带来的局限性,而阿尔法狗超越了这个局限性。我记得《西部世界》一个主演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们常说人类的思维可能性要超出AI,但其实人类的可能性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这句话真让我茅塞顿开!20世纪50年代的图灵测试就是不管这些,就把一个人和一个程序隔离开同时来回答一个问题,然后让人分辨答案来自谁,如果你分辨不出这回答来自人还是计算机,那么图灵就认为计算机拥有智能。但是也有质疑者认为,虽然如此,计算机并不具有“真正的思维”,图灵反过来问,你如何证明人类有真正的思维,而不仅仅是神经的生物过程?《我,机器人》里的威尔·史密斯问机器人桑尼:你说你能做梦,那你能创作出交响曲来吗?你能在画布上画出杰作吗?机器人轻蔑地反问史密斯,那你能吗?这一幕特别幽默,也特别深刻,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悬案。
余雅琴:当我认识到这样一种假说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
很气愤的,因为我觉得它取消了我的主体性,譬如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对话,本来是思想的主动交流,但如果我认清了这仅仅是神经的生物过程,也太让人沮丧了。
王小鲁:你这就是太人本主义了嘛。现在的科幻电影里,很早就已经为机器人设定了自我意识,比如《2001太空漫游》的电脑就已经有了自我意识。在《我,机器人》里面,史密斯见到机器人桑尼时称对方为“某人”,而不是something,某物,桑尼很高兴,这就跟图灵实验的结果有点类似,其实桑尼的表现已经让史密斯不自觉中就认为他是一个人了。
在最近一个访谈中,施瓦辛格对卡梅隆说,我一直在扮演机器人,但是有一天忽然这一切都成为真的了,这太震撼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临界点。我给我的一本新书起名叫作《电影意志》,我觉得这名字很酷,似乎电影忽然像人工智能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它可以自行演化一般,这当然是一个比喻。但是电影和人工智能有关系,除了上面说的,电影作为科幻和人工智能的演练场,人工智能作为电影的素材,我认为它们之间还有一种本体论上的相似性,电影本身就是科幻,它们都是随着技术的发展,将虚拟的一切都越来越和现实连成一片,无分彼此。我的新书中有一篇文章叫做《未来电影:重返
神话时代》,是因为从现在看来,电影的终极形态似乎也隐约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