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自己的同事一起走进新会长的办公室,眼前一亮,心肝都震了,她果然看见了明楼。
她看见了明楼,而明楼并没有看见她,或者说是没有抬眼看她。
明楼斜倚在圈椅上,一只手撑着腰,姿势很随意,垂着眼睑,在沉思。他的脸对着大而光洁的玻璃窗,窗子外面正对着“佛西楼”,一家德国乡村俱乐部。
明楼身边的秘书、随从、工作人员无论男女,一律穿着严谨的中山装。他们大约依着惯例似的等着明楼深思熟虑后再处理棘手的事情。果然,
不一会儿明楼睁开眼,问:“刚才说到哪儿了?”
“关税的额度。”女秘书答。
“关税总数每个月至少要保证两千万元的收入,”明楼一边想,一边核算着,“统税多少?”
“需一千三百多万元。”
“一千三百多万元,现在半数都不到,”明楼说,他伸手去拿咖啡杯,随从上来给换了一杯,“通知中储银行总务处马副处长,我们可能要调用他们的预备金。”
“是,会长。”女秘书记录后退下。
阿诚上前说:“梁处长和汪处长来了。”
明楼这才转过身来,把注意力集中到两位处长身上。梁仲春与汪曼春同时立正、敬礼,站得笔直。
“卑职特工总部行动处处长梁仲春。”
“情报处处长汪曼春。”
明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梁处长是吧?”明楼先跟梁仲春搭话。
“是,明长官。”梁仲春的声音很洪亮。
“昨天晚上,我跟你们易主任谈了一次话,”明楼的眼光里也包含了汪曼春,“我呢,只是个挂名的特务委员会的会长,真正干实事的人,还是你们。我希望你们能够尽快拿出一系列能够制止重庆分子,或者是中共抗联等对新政府官员的‘暗杀’的计划。”他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说,“上个月,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新政府损失了新任官员二十一名,二十一条人命呀!”明楼声音顿时上扬了。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他重重一拍桌
案。
“明长官息怒,”梁仲春低下头,说,“我们已经枪决了在押抗日分子四十五名,以示报复。我们还会……”
“报复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是要有效控制住‘暗杀’。”明楼眼睛里隐隐透着寒光,让人入骨地感受到他无声的震慑力。
“说到抗日分子的枪决名单,四十五名里面,居然有一个十四岁的卖花女孩子,罪名居然是‘破坏案发现场,扰乱治安’。这是重庆分子吗?是中共抗联吗?简直就是草菅人命!还有,我记得,梁处长是中统转变人员吧?”
“是。”梁仲春的声音有些发颤。
“那就难怪了。这份枪决名单里,有十八名原中统人员,有的已经退出中统了,你梁仲春与他们素有嫌隙,千方百计将他们捉来,定了死罪。你的心根本就没放在保护新政府官员上,你一心都在抓旧政府的宿敌,公报私仇!”
梁仲春的双腿在颤抖。
“当然,你也有你的难处,”明楼忽然话锋一转,口气缓和下来,“做情报工作的,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我不认同你的方法。我希望,我将来的办公桌前不再出现类似的‘报复杀人’的名单。梁处长,你能做到吗?”
“能!”梁仲春挺胸立正。
“好,我很欣慰,”明楼说,“新政府正在用人之时,你们一定要懂得,保护新政府的安全为第一要紧之事。汪
先生马上就要召开举世瞩目的‘和平大会’,你们的担子还很重。”
“是,明长官。梁某一定尽心竭力,为国家效力。”
“凡事决心大,方法对,就会事半功倍。”明楼说。他到此时,才把目光正式投向汪曼春。
“汪处长,我看过你的工作档案,说实话,我不敢恭维。情报处至今未曾破译出敌方一套密码。”
“明长官,我不是学破译出身的。”
“汪处长,你的意思是,这一行你干不了吗?”一句击中要害。
汪曼春顿时哑口无言。
“汪处长,我需要在短时间内看到你的实力和效率。”明楼不想再谈了,他觉得谈话可以结束了。
“明长官,有一件事,我想向您请教。”汪曼春鼓足了勇气说。
“汪处长请讲。”
“既然大家坐的是同一条船,你为什么这一个多月来包藏得如此之深呢?你是不信任我,还是存心来耍我呢,明长官?”
梁仲春一下就察觉出汪、明二人关系微妙了。
“汪处长,我们的确坐的是同一条船,只不过船舱分了上、中、下等而已。头等舱的旅客有权走贵宾通道,同时,也可以上甲板跟普通舱的旅客一起看看海。明白了吗?”
“明白。”汪曼春脸上装了勉强的笑,她的脸色青黄,像柠檬切了片泡进了玻璃杯,黏糊糊的苍黄。她真想当面给他一拳,或者掉头就走。可是,自己偏偏手和腿都不争气,居然气得有些站
不稳。
“你不明白,我的汪处长。”明楼的眼睛凝视她片刻,忽然对她温情十足地粲然一笑。他走到大玻璃窗前,说:“曼春,你来。”汪曼春跟着他的脚步来到窗前,窗外是一条柏油马路。明楼放低了声音说:“我今天是叫你认真看路来的。”
汪曼春愕然。
“曼春,你在76号可以心情轻松地看打看杀,或者换句话说,亲杀亲埋,身体力行,证明你已经是新政府强权下的铁翼了。但是,你要记住,再强的巾帼英雄于乱世中始终都是依附强权的一翼而已。而新政府的羽翼将慢慢丰满,所以,懂得收翼放翼,甚至剪翼,才是跻身为一翼的首选。我就是在替你剪翼,当面泼冷水的人才是亲人。你明白我待你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