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便是崔原没有一个好家世的劣势了。实际上贾珠听见孟端给他的题目就知道,这分明是一个对他不要和士林文社牵扯过深的警告,而且他也早从贾政那里听说过摊丁入亩之事,乃是天子决意要借由今年江南江北各省灾情,从前朝推行时阻力最大的地方直接开始。
天子决意不可违,其心腹吴准今年京察后方才入阁,而辅常霖年高不视事,次辅甄桐再是号称“枢相”,此事也须他总抓的。于是孟端听贾珠只是负责牵线,直接替他决定给这位世交长辈帮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忙”。
这也是崔原争吵却不好与贾珠说出口,偏偏二人心知肚明的一个原因说好提携后辈好脾气的内阁次辅呢一出手压根不顾后辈,鬼才相信户部给事中的话是凑巧的
铁网山连绵广阔,是在京勋贵常来打围之处,有时天子因热河过远,也会来此围猎。曩昔贾珠还无法上马时,便有荣国公带他来此,在山林间纵马长啸,或与旧友醉谈。
此时整个山林都堕入将夜未夜时的蓝黑中,树木是一簇一簇森然的黑影,就在崔原跟着贾珠走得已经快要麻木,刚想说什么的时候,忽然看见树梢上露出的八宝攒尖塔顶挑着皓月,接着便看见密林半遮半露的佛刹殿宇的踪影。
原先消失的贾家健仆此时提着灯迎面过来,开口笑道“珠大爷,都叫人清清净净地收拾好了,酒饭也叫备着了,住持也按爷说的嘱咐了,叫那些小沙弥们不必来了。”
贾珠一点头,随着人看也不看中轴殿阁佛塔,直往左翼专为来往显贵所居房舍中去。崔原想说什么又忘了,只跟着见到一小小院落,中间立着一焚檀香大鼎,进到房舍中果然见一切俱备。窗户被人半支起来,清辉自外泻入,能看见一半影影绰绰的山林,一半瑰丽的殿宇。
崔原径自在窗前一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看着屋内的灯被点亮,如同白昼。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神色复杂地对贾珠说“要不是我也曾往寺庙道观里投宿过,我还以为这便是我寒窗苦读的缘故了。”
“其实还好,主要是铁网山从前常来的,香火钱都不知给了多少,这些房舍多是为来此打围的人家踏看着修建的。论起来倒还是清虚观和家里亲近一点3,毕竟张爷爷当日便是亡祖替身。”
贾珠笑了一笑,又沉默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行商游学往来之众,大多不经过这里。其实若你平日来此投宿,住持那里也能给你寻出一处僻静所在,他家火头僧做的饭菜还不错。”
“从前常来现在不也常来之前我还听陈兄说过。”
“我指的是武勋人家,以前这里经常能遇见熟人。”
“所以你说还要国库还要多支出一笔来补边境军备因为承平日久,军备逐年废弛对不对”崔原忽然警觉起来,想起白天争吵过的话,“你看出来的,还是有什么说法吗”
贾珠无语“便是没废弛也得有支出吧重甲弓弩这些放久了,便是不用也都要坏,火药也得常备着新的,都得花钱。时元,自太祖以来多少年了,和前朝不一样。显泰年间于河南推行士绅一体纳粮的时候,怎么没见人造反的再别挂念你那文章了。”
崔原可能是山风吹多了,又被马颠了一天,此时反倒冷静下来。他夹了一粒花生米,举着说道“如今神佛供给盘中的花生便是这么多,我和你都要吃,剩余的必定要减少。盘中剩余如小民,当地富户官吏勾连,小民不反,永远只能任人宰割。要么另派人监督,使盘中不得减少,要么谨守道德。如今变更制度如火头僧煎炒烹炸,策或许为良策,应用地方时,官吏便能歪曲、模糊,反叫他们借此生事,比变法前更坏一倍。”
“而且,玉渊,你知道小民更无力的是什么吗当地富户大族永远能先小民一步。即便当地父母官有道德,治下属吏也与人为善,但诏令钧旨一旦下达,难道不是官吏先知道吗为何不能借此先得利呢”
他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为什么江南难变革,便是这种聪明人太多士绅太多试想,一家穷苦人,侥幸躲过了几十年天灾人祸,家里几亩薄田好不容易换成了十几亩良田,也雇得起东边那个从爷爷辈起就好吃懒做的乡邻当佃户了。忽然一下子万岁爷叫按照田亩交赋税,不按丁口了,这心能平”
“凭啥劳累祖孙三代世道就变了,感觉还不如那乡邻了呢凭啥觉着和县里富户一样田连阡陌了,却不如人家依旧轻松呢此时那富户大善人再一解释,恶只能归于天子”
贾珠听完无奈一笑“我和你讲法,讲策,你和我谈人心。你说不如旧法,这说辞和北宋元祐党人何其相似。我问你,什么法是万事不移之良法道德人心可是何时能有如斯人心呢上古三皇五帝吗如今何在”
“藏富于民,即余富于官,此时务也。4这是你文章中的句子吧问题是民是哪个民前朝号称藏富于民,一年税收不过四百万两白银5,然而仍然有百姓不堪重负,于是太祖清廓天下蠲免钱粮的事儿朝廷早做过了,然而结果呢太上皇有圣谕云蠲免钱粮,原为加恩小民,然田亩多归缙绅豪富之家,小民所有几何从前屡颁蠲诏,无田穷民未必均沾惠泽,约计小民有恒业者,十之三四耳,余皆赁地出租6。”
“等等,”崔原忽然皱眉打断,“什么时候的圣谕”
“显泰十二年,当时太上皇下江南,金陵王家接驾时所颁圣谕。”
崔原茫然地想了一想,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说摊丁入亩此项源自宋朝,而未能持续是因为有地主向佃农转嫁地丁负担,而地方为完税竟至于公然倡导。7问题是按丁不按亩便无此状况吗更何况,如今摊丁入亩本来便是因为天下有贫丁而无贫地,而国用不足、税赋逐年在降8,所以才有此策。”
贾珠最后说道“富户就像你说的,仍旧能借此横行,赤贫小农可以稍缓,朝中财资可以稍缓,最后不过是你所说的略有余裕的富农被宰一刀而已,也不至于就此到无立锥之地的地步。既不如地方大族强横,又不如赤贫孤注一掷,难道能造反吗依旧四海升平。”
崔原沉默许久,方才问道“这是你这几日所得”
“不全是,”贾珠坦诚笑道,“你老师同门俱在江南,而我家就在京师我家这几年内囊也尽上来了,说实话刚开始我还一度觉得我家那些产业不知要花多少积蓄才能保住。”
崔原不言,仰头喝酒,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将那铜制酒爵狠狠掷在地上,最后却又无奈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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