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洄苦笑了一下:“他要杀我阿父,却不能背上谋害忠良的罪名,因此便要有人为他顶罪。他本意是想杀了你们两人,嫁祸徐照,却没想到,你修为高深出乎意料,你活了下来,甚至甘愿投靠他,成为他的棋子。一个没有任何背景靠山的奴隶,是他最趁手的利器。你选择背负骂名,即便被人误解,憎恨,也在所不惜。你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只有走到最高处,才能实现你心中的道。”
祁桓静静地听着她的推测,字字句句,有如她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了一般。
他从不在乎背负骂名,而世人的误解也正是他求仁得仁,骄横跋扈是姜洄的铠甲,而奸佞小人同样是他的伪装。他本就是卑贱到尘土里,是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奴隶,还怕什么脏与恶。
他以为自己可以对所有的冷眼无动于衷,但却依旧会被姜洄憎恨的目光所伤。
但更让他心酸到抽疼的,却是她说她信他。
祁桓漆黑的眼中涌动着难以宣之于口的悸动,张口欲言,却哽住了喉,连呼吸也轻颤着,失去了破军阵中的从容。
坚不可摧的祁司卿,总是会轻易地被姜洄的三言两语弄得支离破碎。
原来比不被理解更让人委屈的,是其实有人懂他。
姜洄看着微微泛红的眼眶,心疼的感觉蔓延开来,她忍不住直起跪坐的身子,仰起头亲了亲他湿润的眼角。
祁桓闭上眼,屏住了呼吸,感受着温软的感觉擦过眼角与眉心,熨烫着颤抖的心。
“你说过,要我走自己的路,立自己的道,帮我找回完整的自己。”姜洄的声音轻柔地落在他耳畔,“我也想帮你。”
祁桓收紧了抱着她的手,沉默片刻,哑声说道:“我带你去看,我走过的路。”
雪云驹如一阵白色的风穿过密林与旷野,马背上一红一黑两个身影近乎交叠。祁桓用黑色的外袍为怀中的少女挡去迎面而来的烈风,收紧了双臂将她圈在胸前。
即便知道她的骑术不逊色于任何男子,但他仍是这样抱着她,患得患失,像攥着舍不得醒来的梦。
雪云驹飞驰许久,来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脚下。
“丰沮玉门?”姜洄仰头看着,惊讶地问道,“我们为何来这里?”
祁桓下了马,向她伸出手,她自然而然地将小手搭在他的掌心,轻轻从高处跃落。
“三年前,帝烨寿辰之日,夜宴台发生妖袭,自那以后,这里便被封禁了,无人再来过此处。”祁桓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路向山上走去。
“三年前……”姜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没有参加这场宴席,不过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宴席上救了陛下,被委以重任,入鉴妖司调查妖袭一案。”
这几日她翻阅了无数卷宗,拼凑出了缺失了三年的记忆。
两人来到了山脚,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用汉白玉雕砌而成的平台,月光照耀其上,显得圣洁而恢弘。连接着平台的,是数不清的长阶,一路向上,盈盈有光,如星河落于人间。
“这是登仙阶。”姜洄想起之前看过的关于丰沮玉门和开明神宫的描述,“我们要上开明神宫吗?”
“是,但是,不是从这里上。”祁桓收回了看向登仙阶的目光,他淡淡一笑,“我的路,不在这里。”
姜洄不解问道:“上开明神宫,还有第二条路吗?”
她是贵族,自然不需要了解奴隶们走的道,竹简上也不会记载这些对他们来说没用的东西。
祁桓没有回答,他拉着她的手离开了登仙阶,朝着后山方向而去。
这里已经许久无人踏足,原本的小道被长出的枝丫掩住了,祁桓抬手一样,锐利的灵气破开了拦路的荆棘,露出了当年的羊肠小路。
这里昏暗无比,浓密的绿荫把月光也遮蔽了大半,姜洄好不容易才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但这条路崎岖而泥泞,她稍一不慎便踩空。
好在祁桓适时拉住了她,她才不至于跌落进污泥里。
“来,我背着你。”祁桓在她面前屈膝说道。
“你受了伤。”姜洄摇头拒绝。
“一点小伤,不碍事的。”祁桓轻笑了一声,“听我的话,好吗?”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在姜洄心弦上捻了一下,余音未绝,颤至全身。她心跳快了三分,迟疑着,还是俯身趴在了他背上,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祁桓的后背和胸膛一样,宽阔而坚实,总是给她一种心安落定的踏实感。她枕着祁桓的肩,听到林中远远传来不知什么鸟兽的低声呜咽,凄切哀婉,如泣如诉。
姜洄的余光里闪过灰白色的影子,她抬眼望去,便在林中看到了一些古怪的影子。借着淡薄的月光,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里有尸骸!”姜洄讶然颤声道。
祁桓却并不吃惊,似乎早已知晓。
“那是死在半道的奴隶。”祁桓一边走着,一边解释,“三年前,苏淮瑛征战景国归来,俘获战俘三万,到玉京时,只活下八千。一千战俘从这条路上了开明神宫,而走到神宫的,只有五百。”
姜洄抽了口凉气:“这两旁道上,有五百具尸骸?”
“不,是三年前有五百具,而三年之前,多不胜数。”祁桓的目光始终向上,平静的语调里蕴藏着悲凉,“二十几年前,伊祁国破,战死二十万,战俘十万,沦为武朝奴隶者三万,殉葬于开明神宫者八百。”
姜洄的心脏骤然一紧,她知道,伊祁是祁桓的故国。
“贵者登仙阶,贱者不归路。”祁桓仰头看着山顶的明月,还有掩映其中的一角飞檐,“三年前,我走过这条路,伊祁人的尸骨已经不见了,大概成了林中野兽的腹中之物。但这条路上,从来不会缺少尸骨。他们或者死于半路,或者费劲千辛万苦,走到了山顶,然后死在了开明神宫之前。”
姜洄无意识地攥紧了祁桓的衣衫,她的心口贴着他的脊背,感受到来自对方胸腔的震动与悲鸣。
“人生一世,何其不易,却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祁桓苦笑一声,难掩嘲讽与痛意。
姜洄怔怔地抬起头,林中传来的啼哭与呜咽似乎越来越大声,那是鸟兽,还是冤魂?
黑暗沉沉地压在她心头,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这一刻,祁桓说过的话照进了现实。
——你脚下的路,便是你心中的道。
如果你从未走过黑暗中的不归路,那便无法明白众生的救赎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