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安南战区。
草丛里跑着的,是手掌大的蜘蛛,乱石间缠着的,是小臂粗的毒蛇。
四周的丛林如墙,密不透风,脚下的山路如沼,泥泞难行。
安南游击队终于被打退了,他们钻入山林,继续神出鬼没,他们在山林里窃窃私语,混着风声入耳,分不清是树响还是人声。
大战刚过,现场惨绝人寰。
残缺的肢体碎片,挂在草尖上,离远了一看,像是一朵朵盛开了小红花儿。血肉模糊的人脸,深陷于烂泥之中,空洞无神的眼窝,盯着阴沉的天空,迟迟不肯瞑目。温热的血块,这一块那一块,和残花败叶混在在一块,被脚印踩得这也有那也有,连成了一条线,延绵伸向了远方。
惊雷乍起,瞬间暴雨倾盆。雨珠子连成了线,让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
南方的一座山头,炮声响成了一片,爆炸的音浪挤压着雨幕,抽干了山头的空气,掀起了漫天的泥水,又在其中裹挟了金属破片缠绕着的风暴。
北方的一处山谷,一支队伍在大雨里蹒跚前行,他们身上穿着的是夏式长襟军衣,头上戴着的是夏式阔檐盔,腰间配着剑式军刺,肩上背着的是夏式突击步枪。
行进的队伍里,所有人都抓着前者的背包带,能见度降低到了寥寥几米,一旦在这片丛林里走失,就等于给自己判了极刑。队伍里,不时有人闷哼一声倒下,死了的,也就死了,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的,断没有被抛弃的道理,身边的战友扔下行囊,用裹着纱布渗着血的肩膀,将他们背起。
姜南走在队伍的最后,一步一回头,每次回头,视线仿佛能穿过那厚厚的雨幕看到几十里地之外,看到了老团长,看到了那些断后的百来号老兵。看到了他们打着绷带,满身血污,像是地狱里出来的恶鬼;看到了他们朝着自己等人挥着断手,催促自己走的再快些;看到了他们用仅剩的两根手指夹着烟头,一边还朝着自己做着鬼脸,他们眼神里全是释然,仿佛将要迎接的死亡,无关轻重。
白兽医的脸被汽油弹烧去了半个,人昏过去了,被人用担架抬着前行。
他的身上蒙着层薄薄的雨衣,一直在烧。一小时前,大家给他打了消炎针,打完针后,烧倒是不了,人却开始说起胡话来,十分钟前,连胡话也不说了,躺在担架上,不知是死是活。
那个扫把星王兵说过一个理论:按照薛老教授家的猫理论,只要不掀开那层雨衣,只要没亲眼看到了兽医的死,兽医就不会死。
不管谁家的猫,只要能保住白兽医的命,就是好猫。因此那雨衣虽说很薄,但却没人掀开。
王兵走在队伍的中央,他一边走一边哭哭啼啼,嘴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都怪我馋那口甘蔗”、“我想当逃兵,我猪狗不如”、“都怪我搞丢了步话机,我是废物”、“都怪我惊动了哨兵害了大家”……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一样,烦得很。
姜南不得不分心照看他,担心他会寻短见。其实他心里也讨厌这个平日里颐指气使,关键时刻总拖后腿的关系兵,如果不是老团长临行前的交代,姜南真想把这家伙留扔在安南的这片丛林里,让他和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一起烂在泥地里算球。
“把这封信交给军部,所有的过错,由我一人带进地狱。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不要管别的,只要活下去就。小姜,你是这些孩子里最有主见的一个,替我带着他们回家,替我照顾好他们……你们一定要护住小王的清白,我已经给他请了功,他以后能平步青云了,对你们所有人都有好处。”
“最后一件事,这个包袱里,有我的一截肠子,肠子里有个小瓶子,不要打开,也不要被任何人现,偷偷的带回清河,把肠子埋到坟地里,把瓶子埋在院子里。”
“我那儿媳妇,肚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今生没能抱上孙子,真是遗憾。今夜的风雨很急,借着这个景,就给我那未来的小孙孙取个名吧,如果是男孩,就叫林风,如果是女孩,就叫林雨。我那儿子向来没有什么主见,如有可能,你帮我照顾下未来的小孙孙,拜托了。”
想到这,姜南又摸了摸怀里的布袋,那里有团长交代的遗物。
对了,连长去哪了?那个豫州口音的大胡子连长,带着仅存的两三个老兵,在前面探路。
一路向北,满地的淤泥,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走到白天变成了黑夜,黑夜又重新变成了白天。
走到雨停了,晌午的太阳挂在了头顶,太阳烤干了士兵们湿漉漉的衣服,在上面留下白花花的盐碱和暗红色的血污。
所有人都知道,每多走一步,离大夏就会更近,活下来的可能性也就更高,可他们实在是到了极限,粮食在之前的突围战里早就吃光了,水壶里的水也喝干了,昨天的时候还能张开嘴,喝一些雨水,可现在,只能挨着。
沿途所有的水井,要么被封死了,要么被丢进了牲畜的尸体。不是没人想灌点路边泥坑里的浑水,可看着里面红艳艳的线虫,所有人打消了这个主意,此时哪怕是最简单的腹泻,都可能要了这群伤兵的命。
行进的度越走越慢,倒下的伏尸,也是越来越多。
最后这支队伍,仅剩十余人,他们停在了大夏南边二十多里外的一个小村庄前,却是再也走不动了。
眼前说是村庄,不过是在山旮旯里烧出了一块空地,十几间茅屋,乱哄哄的搭建在一起,把条山路,堵的满满当当。
那些茅屋,以粪土做墙,以蒿草做顶,甚是简陋不堪,外面的雨早就停了,屋里还在滴答滴答漏着水。也就是正中的那间头人大屋,才在四角以青砖做柱,以土坯做墙,屋顶的茅草,也厚一些新一些。
大胡子连长带着三个老兵,里里外外把这村子检查了一遍,村里只有十几个老弱妇孺,没有现男丁,他们可能是提前现了这支异国的队伍,便躲了起来,也可能是被他们穷兵黩武的官府拉到了前线,没准还参与前几天的围攻。
但,无所谓了。
妇孺们衣衫褴褛,一张张脸干瘦枯黄。她们坐在自家门前,看着这群敌国士兵忙来忙去,眼神里麻木不仁。
她们看着那三个夏国老兵在来路拉起了警戒哨,看着这群残军照顾着担架上的重伤员,看着他们疲惫的东倒西歪,看着他们拿出钢笔、手电筒还有钞票,连说带比划的在自己手里换走了几颗番薯、几挂香蕉,还有几碗米。看着他们用轱辘打上了水,借走了自己家的铁锅,在村子中间的那块空地上生火烧水。
姜南正在打盹,一行脚步由远及近,来人问道:“白兽医怎么样了?”
姜南抬起头,现是大胡子连长,他瞥了一旁的担架,现白兽医还是没有一点的动静,便回应到:“估计够呛,半张脸被烧焦了,伤口感染,又被雨淋了一宿,好几天水米未进,可能熬不过今晚了……咱们给他弄点肉汤吧,就算是死,黄泉路上,也总得做个饱死鬼吧。”
大胡子连长点点头,解开了自己的口袋,开始翻找着什么东西,少倾,找到了,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手表,连长把手表递到姜南手里,指着远处的大屋说道:“看见那边那个大屋了吗,我踩过点了,他家后院里养着几只鸡,你拿我的手表去换一只,炖了,给伤员们补补身子。”
姜南瞪着双死鱼眼:“那表可是嫂子送你的,平时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现在就为了一只鸡,送了?”
“送了。”
“这差事,还是麻烦您老人家另寻高人吧,我怕嫂子事后埋怨我……再说了,他们吃了我们那么多的米,拿了我们那么多的钱,最后却又杀了我们那么多的人,我们反过来拿他们只鸡怎么了?要我说,干脆把他们全都突突了,一把火烧个干净,也当给团长他们陪葬……哎呦,你打我做什么。”
姜南的话还没说完,头上就重重的挨了一下。
大胡子连长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胡子气的一翘一翘的:“姜南,我们不是畜生,底线不能破!你小子给我记住了,如果哪一天你敢残杀妇孺,我打断你的腿……老大个人,连只鸡都不会买,你不去我自己去!”
脚步声越走越远。切,人长得丑,脾气还很臭,一副的短命相。
姜南伸手揭开白兽医身上的雨衣,现他人还在喘气,只是他的额头,热的渗人。
这群人里唯一的医疗兵,就是白兽医本人,而现在,他躺下了,剩下的人,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身边的王兵还有孟川椒,只顾着盯着锅子里的芋头,两眼直勾勾,哈喇子都流到了地;再往一旁的小赵,缩成一团哭哭啼啼的喊着娘;而坐他对面的小铁,白瞎了一副魁梧的身材,这会儿他抖得和筛糠一样,明显是吓傻了;林雪躲在远处的一个草窝里,拿着个本子写写画画,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写日记?
这群家伙,真是屁用没有,而姜南身为这群人里的主心骨,也是屁用没有:他能想到的唯一救治办法,就是多喝热水,最好再喝点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