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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兔尚未死且烹犬(第1页)

毕雷隐约觉得大事不妙,语调如同刚才那名士兵一样颤抖的说道:“毕,毕将……你怎么这样回来了?”

毕誉老泪纵横,情绪激荡一时间坐不起身来,本已备受屈辱的他不想作答,但想想身为臣子还是具有不可推卸责任,所以只能哽咽道:“主公,飞虎卒全没了。”

这话声音不大,影响却颇深,如同一道惊雷,将满室的欢愉尽皆打碎,仿佛时间都已静止,公卿贵胄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再说话,只有温酒的铜斝(jia三声,温酒器皿)和煮肉的大鼎还在卖力的出声响打破这番寂静。

“到底怎么回事,给我全部从实招来!”毕雷铁青着脸冷冷的说道。

毕誉也知道主公那样的话明摆着是把自己当做犯人了,想要辩解什么,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快说”!

毕誉无奈,只能将如何斩获诸多战利品,如何准备撤退,如何被敌人团团包围,飞虎卒如何奋战即使全军覆没也让敌人付出惨痛代价,如何反戈一击擒获权贲并与之合力击杀叛徒,最后讲到与权贲约定互不侵扰,自己终于单人单骑回到了故土。

这番话讲的质朴无华,只是毫无波澜的讲述了天下无双的周人最强部队飞虎卒的冷冰冰的事实,这种沉着的冷酷浇灭了在场所有人心头的火热,甚至下人也忘记了添加温酒煮肉的柴火,导致那大殿仅剩的温度也消失殆尽。

毕雷隔了半晌又如同后知后觉一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毕誉的话:“飞虎卒全……完了”,说罢颓然坐倒在地,之前的血与酒沾湿了他的锦衣玉袍,可是他仍旧怅然若失,浑不在意这些之前还嫌弃不已的秽物。他早就猜到飞虎卒遭遇不测,但是仍旧抱有一丝希望,只不过此刻亲耳听到毕誉的陈说才打消了最后残存的侥幸心。

在场的公卿、大臣、毕国兵将和下人共几百双眼睛望着被赔光了三代积攒的毕襄公毕雷和英武不再的飞虎将毕誉,望着这两个在地上血酒中或坐或卧的君臣,状虽滑稽却无人敢笑也无人有心情笑。

“既然全军覆没,为何你能独自回来?”毕雷面无表情的问道。

“臣百战余生,挂念妻儿,所以才……”

“闭嘴!我要问的是丧师辱国的你怎么有脸回来?”

“臣确实无脸无皮,只是挂念妻儿”,毕誉毫无惧意又说了一遍。

“大胆狂徒,敢回来消遣寡人,你有何功劳于毕国?就不怕寡人烹了你!”

突然毕誉眼中精光大盛,朗声说道:“十载拒敌于国门,风霜雨雪难归宅;浴血千役得百创,战得万钱尽封库;抚恤士卒不弱主,身陷重围无退缩。”说完这些话毕誉盯着毕雷不再言语。

毕雷听后默然无语,他明白毕誉说的全是实话,他有底气这么说,他一直在飞虎卒中服役,可是真正让飞虎卒天下驰名的也全是他的功劳,十年之间大小征战确实将近千次,除了这次之外从无败绩。甚至别人都知道他贪财的名声,可是毕雷却知道实际上他积攒钱财全部都是为了报复犬戎,而面对死去士卒的家属,毕誉不会吝啬,他每次都再从自己家拿出不少抚恤金作为补充。还有他的性格,对待敌人狂傲不羁,那是一种藐视和压迫,对待己方人员却是从容谦和,即使面对乞丐流民也不仗势欺人。

毕雷实在想不清该用什么理由去治罪一位忠心不二劳苦功高的将军,胜败兵家常事的道理他是明白的,可是自己三代的苦心经营和雄心壮志怎么这样付诸东流,特别是这次花了那么多代价邀请了这么多公卿,本是耀武扬威的炫耀,却变成为了当众宣示己方败绩的耻辱之会,此恨如何能轻易消除,于是也死死的盯着毕誉,几乎要喷出火来。

眼见君臣二人势成水火,一场宴会将要不欢而散,公卿们此刻劝也不是走也不是,场面十分尴尬,刚才叫嚣最凶的芮景公等人都悄悄的退回到座位去了,大伙又一次交换了眼神,然后默契的将目光聚焦在周天子宣王派来的使臣方叔那里。这个方叔后来成就很大,诗经之中甚至专门有一篇小雅来描写他的功绩,后世更是用“望隆方叔”这个成语来形容如同方叔一样德高望重之人。

方叔奉宣王的旨意来对毕雷进行嘉奖,另外宣王还要为飞虎卒这次的功绩铸鼎,此行一个重要议题就是要与毕雷商定一下具体的铭文。但是那时的方叔也只是个年轻的官员,还没有多少历练更没有多大的名气,见到这种情形也拿不定主意。

可是在众人期待的眼光下,此次宴会被诸侯们让到主座的方叔还是想到了自己的职责:作为天子使者,本就有调查军功是否属实的使命,现在亲自辨明了实情,这鼎自然是不需要铸了,可是劝却是要劝的。

“咳咳,那个”,方叔咳嗽两声,身子轻飘飘的跨了出来,毕雷眼光炯炯,仍未离开毕誉身上。

方叔见毕雷不搭自己的话茬,脸上登时显出窘态,不过当着众人之面也不能再缩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将声音加大了一些:“我说毕君啊,今天杯盘交错好不热闹,在座公卿大夫如云,群贤毕至却有好多美味未曾见过,您这毕国依靠商贾之利着实让我们大开眼界啊。”

“嗯嗯”,毕雷目不斜视随口敷衍。

方叔更增火气,心想自己贵为天使,连番两次主动叙话都被忽视,自己得加点颜色让对方尝尝,于是便说道:“历代毕君都深受天子器重,担子未免太重了些,所以这次天子派我来与毕君商量一下铸鼎表彰的事宜,只是细节仍需确定一下,不如暂且移步与我共商大事?”

毕雷听到方叔话中搬出天子来,方才如梦初醒,听话语中重复了一遍此行目的,又见他明知故问的再提铸鼎之事,当即明白对方乃是假痴不癫之意。至于为何方叔如此谦和的青年居然这样咄咄逼人的说着反话,大概也就是因为自己暴躁的脾气导致一心只想整治毕誉,忽略了礼数。

这下毕雷极为头疼,自己本就是要通过天子来提高地位的,这次战绩弄了乌龙尚且能说得过去,可是得罪天子使者可如何是好。情急之下便想赶紧坐起身来,可是身穿的礼服袍袖紧身不易翻身,双手撑地欲起时却觉满手汤汁又滑又腻好不难受,然而事已至此又不能不起身,只得手脚并用却又手忙脚乱的站起身来。

方叔故意举手微掩己面,对浑身狼狈的毕雷表现的极为嫌弃。毕雷更增怒气,但却不敢作,强行抑制后恭敬的拱手道:“天使言重了,我毕国从祖上毕公高算起都勤勉治国,对于拱卫京师的工作更是义不容辞,天子赏与不赏我毕国都感恩戴德,这是无需雕饰的天性使然。”毕雷口头说的漂亮,告诉方叔自己不要奖赏,但是之前那些表功的行为正是为此,他只是想赶紧把这个战败的事情按下不表,少说少做才能少丢些面子。

“毕君戎马倥偬,是为大周西藩。天子深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既然毕君有戎马之功,那么天子就有祀器之赐。不瞒您说,这次天子选的可是上好精铜,更有从蜀国进奉的新款形制,再加上天下第一工匠区完,当真要为毕君打造举世无双的祀器巨鼎啊。”

毕雷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知该如何推辞,想了想说道:“天子有赏,臣下自然欣慰,只是如此规格的重赏更应该给功高之人。听说齐君近来攻破莱夷,为我大周拓地五百里,虽然此次因为路远不曾与会,但是铸鼎赐予齐君想来诸位都不会反对,对不对啊芮君?”

芮景公看到毕雷使了一个眼色,想起自己与他年龄相仿,自幼多在一起胡闹素,如此硬关系自然想拉弟兄一把,可是刚要开口附和,却不想方叔已抢先说话。

“齐君自然有极大的功劳,但是说到底也不是姬姓诸侯。天子与毕君本系同源,说句不怕其他诸侯公卿笑话的,这么好的东西也只能赐给自家人。至于异姓诸侯,天子自会列土封疆,也不会亏待了大家,所以天子大概是不会将鼎赐给齐君的。”

“啊,姬姓诸侯那也多的是,比如召公(燕国国君)……”

“够了!”方叔把脸一沉冷冷的说道:“天子虽然宠爱毕君,但是天子的话一言九鼎,耗费心血为毕君设计铸鼎,难道是可以讨价还价或者推给他人的?还是说毕君富足,嘿嘿,富足到嫌弃天子的赏赐?”

封建礼法本就是周代立国之本,方叔这番话是有当众质疑毕雷僭越的意思,大家都听得出来,当然毕雷更加能听出来,直把他听的冷汗直冒,不敢反驳,只能向着周天子所在的镐京方向拜倒,大呼道:“天子在上,微臣毕雷恬掌毕国,祖上久沐天恩已过百年,听得天子赏赐就已喜上眉梢,哪敢有丝毫不敬。只是无功不受禄,臣下大败于敌,无颜恬受天子厚赐,真是大罪啊,请天子念我家世代忠良从宽落。”

虽然毕雷是隔空对周天子喊话,但是方叔见对方已服软,便决定不再为难,现在他的气势占据绝对优势,剩下的就是从容拯救毕誉了。

于是方叔扶起毕雷说道:“毕君忠正可鉴,实乃大周栋梁,天子圣明必不会因为君上一些微小过错而施加惩罚,这胜败乃兵家常事,确实不用过分苛责。”

毕雷听到此处心下恍然,原来方叔绕这么大圈子全是为了救毕誉,什么铸鼎记功,什么大度圣明,都是要堵住他的嘴。其实毕誉服侍毕国这么久,若是没有这位实力群的将军说不定毕国早就被灭了,他的功劳完全可以抵得上这次惨败,更何况自己只是一时之气,过了这个晚上气消了可能就会放了他,君臣同心再谋东山再起也非难事。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吃了老大的亏,又是服软又是下拜,这笔账自然要算到毕誉头上,于是强硬说道:“天使说的是,胜败确实都是常事,各国诸侯剿灭蛮夷之时也互有输赢,寡人国小,以一国之力硬抗犬戎进攻百年本就不易,更何况先祖毕公高都打过败仗,所以现在输一次也无妨。”

方叔喜道:“君上如此明白事理,想来距离毕国卷土重来之期就不远啦。”

“天使谬赞了,恐怕毕国未必能等到那一天吧”,毕雷冷笑两声说道。

“君,君上,何故如此说这些不详的话语?”方叔本见毕雷已经服软,现在却突施进攻,着实被打乱了步伐。

“这毕誉刚才说道与犬戎王权贲订立和约,从此两家可享太平。这太平盛世原是人人期待的,可是这厮的话如何能让人相信!”毕雷突然大声说道,义正而严辞。

“犬戎与我大周征战百余年,自穆天子之时就是世仇,这毕誉曾经在战场上折辱过权贲,又以雷霆手段凶狠杀绝了不知多少西戎军民,以至于整个西戎部落都以他为最大的仇人,试问这样势成水火的两人怎能和议?再说将军马革裹尸才是幸事,这毕誉丧师辱国且不说,还要弃子弟兵于不顾自己逃回,就算他刚才说的败中求胜抓到了权贲,如果将敌酋带回来也是功劳一件。可是以他的身手怎能让权贲逃跑,这些话处处矛盾,这家伙不是间谍还是什么?留下这样的祸患,怕不是这家伙早已认贼作父,将来与权贲里应外合要灭了我们毕国。灭了毕国倒还无所谓,只是毕国一直作为大周屏障,没有我们,你们其他国家能抗多久吧?没有我们这些诸侯国,咱们大周的万世基业可怎么办?”

毕雷这段怀疑说的有理有节,直接将其他诸侯国和公卿的立场拉到自己身边,还让方叔这个大周的话事人没法辩论。

于是所有人看向毕誉,他们都想看看在这个死局中,无数次在战场上创造奇迹的飞虎将还有没有生还的可能,只见毕誉笑了笑,直接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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