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叔忙碌一宿,回府歇息吧。”
“自家的事客气什么,这里事务尚多,不忙着回去。”
匆匆早餐毕,其其格命管家向第巴府报丧。一会儿管家返回,悄声说:“十王爷手下把住府门不让出进。”其其格大为惊讶,正待询问,只见多尔济一摆手,“道布登,你代劳一趟吧。”这一幕来的突然,待其其格忽然意识到什么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装作不在意,考虑着下一步的计划。
桑结在办公室刚坐下,侍从呈上两份公文。一份是藏北民兵大队送来的,邀请前往现场视察刚修筑好的工事,另一份是达瓦草拟的有关活佛转世的规定。原来东嘎寺那位喇嘛旧交年前来圣城办事,特地面见桑结反映了一个情况。寺内活佛圆寂后,寻找的灵童系前世活佛的侄孙,僧俗难免微言云云。桑结深感事情重大,委派达瓦下去调查,现此类情况并非个别,一旦泛滥,黄教的根基将被动摇。此刻,正与达瓦和相关执事议论此事。
“随着黄庙财富不断累积,对下面活佛的转世要制定一套办法,防止滋生弊端……”刚讲个开头,一名随员慌张进来禀告,汗王府来人紧急求见,正在会客室立等。
桑结匆匆赶往会客室,“先生是……?”觉得来人面生。
那人赶紧作揖:“大人,在下是汗王府新任总管道布登。”
桑结不及多想:“汗王有何指教,请示下。”
“大人,汗王昨夜,”道布登故意停顿一下,做出痛苦状,“病情复,去世归西了。”
桑结足足呆站楞了一分钟,脑子一片空白。
“告诉达瓦,由他主持会议。我马上去汗王府。”
随员瞧大人脚步不稳,脸色不好,忙叫来一顶轿子抬过去。
多尔济和大妃在门外迎候,见过礼引客入内,其其格、乌云等人在灵堂跪迎。桑结向亡者行过礼,近前瞧去,但见面孔灰暗,隐隐现出黑斑,欲掀衣察看,却已是白布紧裹。
“大人,只是双眼合不上。”大妃叹道。
其其格立起说道:“汗王想看到什么,大人想必知晓。”意味深长地望过去。
桑结神情坚定地点点头,心想决不能让数载心血弃之东流,现在就将事情挑明、敲定,遂说:“二位王妃,还有十王爷,下官与汗王经多次商议,拟就一个文本,已定在近日签署,内容诸位已知,这是汗王生前最后一个心愿。下官提议,今天就在灵前签字,请汗王亲眼目睹心愿的实现,安心地合上双眼,各位以为如何?”
其其格拉着大妃:“大姐,汗王不在了,你就作主签吧。”
“我作主?”大妃望望十叔懦懦道。
多尔济上前一拱手:“大人,汗王生前曾讲起商议之事,但细节在下并不了解。这么吧,天已近午,家中举丧,不便留大人用餐,待我浏览一遍,下午定当前往第巴府拜访,若无甚出入,当场签署。大人以为如何?”看其其格张嘴要说什么,接着又说,“二位贤侄媳戴孝在身,不便出门,我为代理义不容辞。”
趁多尔济出送桑结,其其格急忙奔回汗王卧室,打开衣箱,伸手一探,可牛皮匣子早已不翼而飞。
下午,多尔济如约前往第巴府,对于协议条文他没说出什么,却在别处节外生枝。
“大人有所不知,我那贤侄与大人谈判的事情知会安多方面后,诸王子多不赞同,认为老汗王出生入死搏得的名号,不愿舍弃,还是贤侄目光长远,一边安抚一边用汗王名号下谕,总算无有异议。贤侄临终前,将在藏之蒙古人事宜托付于我,并将当年皇帝封赏的金印金册一并转交。今贤侄已亡,若我以平民身份与大人签约,恐安多诸王子不服,必生歧议,甚或扰乱雪域安宁,望大人三思。”
桑结嘉措愤怒了,这是明目张胆的勒索!他强压怒火,决定采取一个非常措施,于是冷静地说:“其实此事只关系你与汗王两家,别人已离藏土,他们说什么勿介意,谅他们也不敢生事,改日再签也不妨,我与你这就去为汗王送一程。”
等到了汗王府才得知,他上午一离开,尸体就拉入山谷深处匆匆埋葬。看着多尔济假意责怪着下人,桑结明白中了对方的缓兵计,本来是痛下决心准备开棺验尸,快刀切除这个“毒疮”的。但实在难以相信,在衣冠楚楚的外表下,竟藏有如此一颗残忍狡诈之心,现在看来,只好先“冷冻”一段时日,观察观察再说。
其实多尔济早就买通达莱汗身边一个侍女,让她弄清印册所在,并趁着昨夜府中混乱盗出,且一开始就许诺,若事成当保其为总管夫人。所以道布登与金花相好多时,几次提出娶金花为妻,多尔济始终不允,就是给那侍女留着位子。后来当那侍女果然风风光光做了汗王大总管夫人时,金花不禁妒火攻心,越思越恨,竟闯出一桩大祸。
很快,多尔济的又一份密奏送达清廷:
“臣多尔济惶恐伏地,谨向朝廷告哀,固始汗之孙达莱汗于今年藏历正月二十七日病逝。汗王无子嗣,故将在藏之蒙古人诸事托付于臣,为善后事宜,臣几番造访第巴府,皆因身份卑微,未蒙大人召见,眼见日后境遇维艰。”
阅至此,康熙在奏折边批了“讨封”二字,接着看多尔济的密奏:
“上年亲蒙大皇帝召见,隆恩不敢稍有忘怀,谨将所闻所见据实禀告,以广圣听。
“自六世达赖佛爷入宫后,雪域佛法昌盛,众生安宁,一如既往,无有异常。只是灵童少年坐床,天性难泯,若不约束清规,严格学修,恐难领军黄教,悦服诸蒙古。近听闻二事,令臣忧虑。
“其一:跳神乃藏区法会仪式。去年十月十五日,拉萨举办吉祥天女跳神、巡游大法会,六世达赖佛爷亲自下场扮神与‘女神’共舞。
“其二:去年十月二十五日,六世达赖佛爷携一随从,日暮后私离宫中,游逛夜市,出入酒家。
“臣以为,头一件事倒无可厚非,后一件却干系极大,黄教素来严谨,设若传出,势必引起全藏哗然,致于动机,臣揣测系年轻人好奇,未必真做下什么事情。
“臣有今日,全赖皇帝所赐,敢不披肝沥胆,以效忠悃。”
最后是:“臣多尔济顿”。
这一日退朝后,康熙留下几位近臣,出示了密奏,想听听大臣们的意见。索额图和隆科多主张降旨切责第巴管束不严,明珠则认为达赖喇嘛身份特殊,关乎蒙藏视听,不宜将事挑明。康熙点点头:“明珠所议比较稳妥,此事只宜弭于无形。”
对于多尔济讨封,康熙也是莫衷一是。此时,康熙想起老太监王仁传顺治皇帝遗言那档事,便说:“若朝廷再行封王,恐造成事权不一,既然前两位汗王名号皆由达赖喇嘛所赐,多尔济乃老汗王嫡子,不妨援引此例。”
康熙本意,也只是笼络多尔济制衡第巴,恐其坐大,并非让二人势均互斗,故晓喻隆科多:“待汝料理完回部领一事后,转赴西藏,慰问已故汗王遗属,顺便向第巴传朕口喻,务要对灵童严加督导,另外以理藩院名义建议第巴,援引成例,推恩功臣之后,加封汗王名号。”
“皇上圣明。”几个臣子拜退。
桑结很快得到塔布密报,大为震惊。猛忆起,诺尔布出事那晚,佳莫的暗示。莫非宫中有人走露消息?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会是谁,而且洛桑私逛夜市,自己竟然不知。
他很快冷静下来,随即做出决定:吩咐济隆留意宫中人员状况;佛爷年轻好奇,偶有违规或情有可原,况性格敏感,不能说破,加意观察、引导;以六世达赖喇嘛名义赐封多尔济为拉昌汗。
对于多尔济,桑结尽量往好处想:他追求这个有名无实的虚号,或许是为了在接替谈判时,可据此讨价还价多得些实利罢了。但当赐封汗王的法旨下达后,多尔济环视着蓝天雪峰,他清楚,以前所为只是铺垫,蕴酿多年的计划,终于正式迈出了第一步。虚?虚就是性空,性空方能缘起,化虚为实,才显英雄手段,他的目光充满自信。从理论上说,他继承了固始汗的所有权益,在达赖喇嘛面前,他与第巴至少可比肩而立,而且第巴一职的任免,须加盖两颗金印方才生效。
他似乎料到了事态的展,因此自那晚进汗王府后就再未回旧宅。
隆科多进藏后,除了例行公事外,特意会见了六世达赖,对这个年轻人印象不错,回朝后在康熙面前颇多称赞。
汗王府也叫甘丹康萨宫,从固始汗住进已有五十多个年头,历经风雨,外观陈旧。多尔济决定新建一座王府,显示新气象。选址在大昭寺西边繁华之处,造成后取名班觉热丹宫。后来,一位欧洲传教士多次受到拉昌汗接见,他曾在书中描写过这座王府,“精美异常,十分坚固,还有对称分布的格子和阳台。它有三层楼那么高,用砖石坚固砌成。”上世纪八十年代毁于拆迁。
受封后,多尔济先拜谢了六世达赖,后又分别拜会第巴桑结和三大寺池巴,放了布施,接着又前往日喀则拜见恩师五世班禅,熬茶放布施,同时帖遍告安多、准噶尔、内外蒙古。又仿和硕特传统缝制了汗王衣冠。谢恩表章已托隆科多代呈皇帝。此后多日,王府中连日灯火彻夜,广宴宾客。对多尔济一改低调的反常举动,桑结冷眼旁观,他清楚,这是汉人故事中的“反客为主”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