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柄轻转,幽幽晃动的红伞像一朵不会飞的蒲公英。明明没有根须,却被人类握在手心,直到某日被丢弃,彻底化为一堆垃圾。秦三儿抚摸着这柄古朴的老式雨伞,眼中溢满了悲怆。
她一身长衫长裤,领子上的黑纹盘扣也都系得严严实实,浑身只剩下那张脸裸露在外。她的脸很黄,像庙里的神像。其实,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涂了一层金黄色的油脂,这是奶奶前些日子跟山神求来的好东西,据说可以趋吉避凶。
比劳什子草木灰顶用多了。
草木灰只能隐藏她的身形,让鬼差找不到她。而这香脂油用的是得道之人驾鹤西去后留在人世的肉身分泌出的油脂,加上龙脑、花椒、香枕以及安息香等等香料炼制而成。借着修行之人的灵光驱退来自底下的阴气,所以他们之前遇见秦三儿时靠近不得。
是护身的好东西。
之前她嫌它颜色太黄,不肯涂在脸上。如今顾不得许多,再不涂,她根本无法出门。
连日来,她比谁都清楚自身的变化。
腿上出现大片青褐色斑块,整个后背青红一片,皮肉翻卷,如同那些炖烂了的猪肉一般,轻轻一撕能掉下来一大块腐朽的皮。
有关那夜的记忆隐隐约约浮现于脑海中,她掉落山崖,一头撞在了青石块上,当场毙命。秦三儿盯着手里那块黑褐色的皮肉,不声不响地将其贴回原处。她将浑身涂满异香扑鼻的香脂油,以遮盖肉体腐烂的恶臭。她找到一块父亲去世时她戴孝用的土布,紧紧裹在身上。她找到一把送骨灰时要打的红纸伞,隔开了自身与太阳。
她今天来找无常鬼,却不是求死。
她要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天生地养是为精(上)
按照辈分,秦三儿算是秦五汉的姑姑。
在他十二岁那年盛夏,被村子里其他小孩撺掇着跳进山中那汪深潭里捞珍珠,最后别说珍珠了,连只河蚌都没瞧见。他憋着气下潜,无意中发现有条奇怪的鱼。
它不过半米多长,身上鳞甲整齐,色泽明亮,金中透着粉,十分漂亮。他心中一喜,不自觉岔了气,呛进去一大口冰凉的潭水。水上虽然炙热难当,可水下温度很低,冻得他小腿抽筋。就这样浑身抽搐着,他无声地挥动双手,慢慢沉进水底。
水面上的光微微亮,他可以看见水里漂浮着许许多多的小球藻,几条近乎透明的小鱼小虾结着对游行,追着小球藻不放。他伸手挥了挥,打散了鱼虾的队伍,轻轻笑了笑。
眼皮很坠,他不肯服输,勉力睁开一条缝,试图重新游上去。可是四肢沉甸甸的,他费尽力气也游不动了。就在此时,他又看见了那条金色的鱼,甩着长而挺直的须子慢慢绕着他转。
鱼嘴里吐出一团巨大的泡泡,摇摇晃晃地飘过来,波光粼粼得折射出五彩的光。
最后,五汉记得自己仿佛笑了笑,张着嘴无声地说了声谢谢,随后再无任何记忆。
他是在水潭边的芦苇丛里被发现的,恰好有一排倾斜的芦苇杆倒在水面上,托住了五汉的身体。那天早上秦三儿上山采药,路过时发现了他。
五汉的父母早就不在了,跟着爷爷秦后土生活。这个村子很奇怪,有些人寿命很短,有些人寿命出奇的长。最后导致这里只剩下老人小孩,青壮年的人影都见不到。
有人说,秦家村被诅咒了,这里的人一纪一场大劫,大多数都活不过三十六岁。所以每次劫难到来之时,村里的长辈们会想办法避开劫数。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努力,最后该遭劫的人大都按时死了,除了极少数的‘幸运儿’。秦家村不缺钱,他们祖上传下数不清的财富,随便选几样出去换钱,都够整个村子吃几十年。
但是那些财产动不得。
听说,那些东西是山中精怪送过来的,都是不详的东西。开始几年,有些不信邪的人悄悄拿了宝贝出去变卖,结果再没见到他回村。
有人说他被外面人谋财害命,有人说他得了一大笔钱再也不回来受罪,也有人说他根本没能走出村子,在大山里被精怪吃得骨头都没剩下。
此后再也没人打那些财宝的主意,也没人离开村庄。他们只有娶进来的老婆,没有嫁出去的新娘。许多光棍不怕死,甘做倒插门,当秦家村的女婿,最后无一例外死在了他们最年轻力壮的年岁。
秦五汉因为那场意外,虽然被救回一条命,但是高烧半个月才消退,此后脑子也不太灵光,只会拿一双鬼灵精的眼睛盯着别人看。
他浑身上下只剩下那双眼睛看着精明。
但是,现在他用仅剩的脑子做出一个决定。
“这是我欠她的,”他靠在门边,时不时往院子里撒几把晒干的稻谷,“她以前救过我,我现在要还给她。爸爸没了,妈妈没了,爷爷没了,我……也要没了。”
可院子里还有一只公鸡和四只母鸡,其中有两只母鸡正在孵蛋,再过一周小鸡就要破壳。他如果没了,这些小鸡怎么办?想到这里,他开始心慌。
冒着夜色来到秦三儿家院子门口时,他手里拎着两只老母鸡,怀中的篮子里用稻草跟毛巾裹着十三枚鸡蛋。
秦长青摸索着那些温温的蛋壳时,心里满是疑问:“你这是做什么?母鸡正孵蛋,掏出来做什么?真造孽啊!”
他只顾着嘿嘿乱笑,看了眼漆黑的屋子,问道:“小三子不在家么?怎么屋子里不点灯?”
“她上山采药去了,过会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