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你小心点,那丫头可不是个善茬。”
“不是善茬呀,那我把她开了好不好?然后你再招到天科去。”汪洋语带讥诮地说,“你说你,一手拿着矛,一手拿着盾,自己打自己,逗谁玩呢?”
“你爱信不信,我把话摆在这里。她心气儿高着呢,你降不住她,早晚她得把你祸害了,到时候你还得替她数钱。”
“你才祸害,见不得人好。”汪洋火大,把筷子一扔,“不吃了,跟你吃饭闹心。”起身就走。
黄礼林也不阻拦,自顾自斟上一杯酒。
汪洋气呼呼地往外走,经过前台的酒架子,忽然脚步一顿,招来服务员指着拉菲红酒说:“给我来两瓶,记刚才房间账上。”这家私房菜馆平时不对外营业,来的人非富即贵,都是出手大方的主儿。服务员不疑有他,将两瓶红酒打包,递给他。
外面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
汪洋驶出小巷子,拐进大街,顺着车流,快到天成时,手机响了。看到屏幕显示“黄胖子来电”,他得意地坏笑一声,将音乐声开到最大,然后按下接通键。
私房
菜馆里,把手机搁在耳边的黄礼林,被一句高亢的“我在遥望,月亮之上”震得心跳加速,浑身一个哆嗦,他赶紧将手机从耳边拿开,越想越气,对着话筒怒吼一声:“汪洋你大爷的。”
汪洋哈哈大笑着,心情美极了。
一脚油门到天成,汪洋拎着两瓶酒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进办公室。杜鹃戴着颈枕缩在电脑椅里追韩剧,也不知道看到什么狗血剧情,双眼通红梨花带雨。看到汪洋进来,她大为尴尬,手忙脚乱去关窗口,结果鼠标掉在地上。
“行了行了,继续看你的,别哭太使劲,哭坏了不好。”
杜鹃不好意思地笑着。
汪洋抬脚准备往总经理办公室去,看到商务合约部方向还亮着灯光,脚步一顿,问:“还有谁在呀?”
“苏筱还在。”
“你把酒拿到我办公室放着。”汪洋想了想,将酒搁在前台桌子上,往商务合约部走去。远远地,就能听到复印机工作的声音。许是因为这声音有些响亮,他都走到商务合约部门口,苏筱还没有察觉。此时的她,站在复印机旁边看着窗外出神,复印机里吐出的是注册造价师证的复印件。
她已经拿回注册造价师证了?汪洋愣了愣。电光石火间,所有的事情都联系到一起了。谁帮她拿的造价师证?为什么她会帮许峰?脑海里突然回想起黄礼林那句话“你降不住她”,汪洋原地思索片刻,敲了敲门。
和他预料的一样,回过神来的苏筱下意识地挡住了复印件。
“汪总。”
“这么晚,怎么还在呀?”
“马上就回去了。”
“你住哪一片区,要顺路的话,我送你。”
“我住海淀。”
“不顺路。”汪洋有点遗憾,“赶紧回去吧,已经很晚了。”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听到苏筱在身后说:“汪总,为什么你认定东林是内奸?”
汪洋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略做沉吟。
“我觉得每个人做事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东林,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动机让他打电话给黄礼林,事情不曝光,他没有任何好处,事情曝光,他更得不到好处。所以我觉得,他不可能是内奸。”苏筱看着他的眼睛说,“真正受益的人才可能是打电话的人……”
汪洋意识到她在怀疑自己,随口说:“这个其实不重要。”
“不重要吗?”苏筱微微拔高声音,眼神变得尖锐,“这个污点很可能跟着他一生,让他找不到工作。”
突如其来的尖锐让汪洋愣了愣,随即想起她的经历,便明白她是替东林不平,也在替自己不平。他斟酌言词,解释了一下:“你也看到了,他平时爱偷懒,不思进取,专业能力也不行,这才是重要原因。但你说得对,确实内奸这个不太好听,会对他以后的工作造成不良影响,我会跟老陈再商量一下,给他一个妥善的处置。”
苏筱收起目光中的尖
锐,自责地说:“都怪我。”
“怎么会怪你呢?中标了,多好的一件事呀。要不是发生这种事,我还准备搞个聚餐,好好庆祝一下。”见她意兴阑珊,汪洋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真不怪你。这次的事情很复杂,跟你其实没什么关系,你中标也就是一个导火线。所以你别想太多,踏实工作就行了,其他事情有我跟陈主任呢。等这件事情彻底过去了,咱们搞个聚餐,庆祝中标。”
苏筱点点头,心里却想,恐怕那时候我已经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番谈话起了作用,最终,汪洋收回开除东林的决定,赔偿了N+1的工资,让他主动辞职。东林走的时候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苏筱给他打电话,但他没有接。过两天,集团下了关于内奸门的红头文件,大意是一场误会,有人故意挑唆引起纠纷,实无此事。希望各子公司以此为戒,以后若再发生此类事情,将严惩不贷。随后又下了一个人事调令,说是因为业务发展的需要,许峰即日调任为地产公司的物业部经理,审计小组组长的位置由徐知平接替。
这一系列操作,让苏筱觉得很不可思议,她都能感觉到事情的诡异之处,难道赵显坤感觉不到吗?这个董事长未免太过无用了。很多年后,等她做了高层,才明白过来,成千上万人的利益纠葛,不是一句对错就能公断的。很多局外人事后能一目
了然地看出因果,是因为把它当成孤立事件看待。但对局内人来说,这不是一起孤立事件,这是日积月累的矛盾,层层交织的利益,还有无法割舍的情感。它的因不在当下,可能在很久以前;它的果也不在当下,也许要到很久以后。
二十多年前,振华只是一支四处打游击的建筑队,挂靠在国有建筑公司下面,去过海南,到过新疆,干着最苦的活,拿着最少的钱。刚开始步履维艰,经过一干人等的艰苦奋斗,慢慢地打开局面,拿到特级资质,建立搅拌站,涉及地产开发,成为一个枝繁叶茂的集团企业。
而后,集团患上了大企业病,机构臃肿,光副总就有二十几个,人浮于事,请示报告一大堆,内斗严重,发展停滞,企业亏损严重,处于破产的边缘。为了生存,赵显坤不得不进行一次壮士断腕式的改革。汪洋和黄礼林原本都是集团副总,那次改革中被踢出集团管理层。集团给他们每个人5000万的物资设备创办子公司,让他们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这就是天科、天成、天同、天正、天和五家天字号子公司的由来。
当时分给天字号的物资设备都不是新的,分给它们的人员也是被集团淘汰的,所谓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也就是自求多福的意思。所以,这次自救式的改革,虽然明面上没有说,性质上带着一点分家的味道。
没想到
2000年后,建筑业蓬勃发展,市场广阔,阿猫阿狗都能赚钱,更何况是正规军的天字号,他们活得滋滋润润,与集团的关系就变得微妙了。一方觉得我是分出去的,另一方认为5000万启动资金是集团出的,股权归属于集团,人事权和物资权都在集团,你们就是几个管家。
谁也不肯后退一步,于是就互相较着劲。
历史根源、道义情分、经营现状、未来发展……赵显坤都要考虑。内奸门事情一出,他意识到自己逼得太急了,兔子急了还得咬人,更何况人呢?于是他果断地处罚了许峰。看起来是认了,但对他来说,叫作战略撤退。他很有耐心,能够忍受逆境,所有的资源都服务于大局,包括他喜欢的人和厌恶的人。在他看来,许峰就像棋盘上的车,只是后退了,不是处罚了。
年轻又一直处于底层的苏筱自然理解不了赵显坤这种上位者的思维模式,从自己的遭遇,从许峰和东林的遭遇,她看到的是不公平、黑暗、欺压……职场不带血腥味的残酷扑面而来,让她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