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谢从澜时,这种不实的、荒芜的感觉陡然消散了,他从云端落在了实处。是的,契约。
这是他生下来便被赋予的使命,是他曾经二十年生存的价值和意义,永生者偷窃了族人的性命,便应当替族人解脱担责。
即使谢昀和朝露是那样的不屑,即使他明白他们是希望自己活得自由,明白他们都是从世俗的意义为自己着想却都不能动摇他履行契约的决心和毅力。
猎户捕猎,农夫种田,官员做官,世人各司其职,而守候在皇帝身边便是他该做的事情,如今只是履约的对象换了人。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而今,你是皇帝了。”
这皇位,哪怕是偷的抢的骗的,不论如何,他是周朝的血脉,是新的皇帝了。
再简单不过的逻辑。
谢从澜似乎想说什么,但朔月已经很快地回答了他:“我粗通医术。”
谢从澜一顿:“什么?”
朔月直视着谢从澜的眼睛,多日长途跋涉未改其秀丽风姿,眸光清亮如同天上皎皎明月:“陛下放心,我会尽己所能,治好你的病。”
他不问谢昀,也不问真相。
有那么片刻时间,他惊异于自己这么快就接受了谢昀不再是皇帝的事实,也诧异自己如此轻易地叫出了“陛下”二字,仿佛这个称呼对应的原本就是谢从澜。
但很快,这惊异也转瞬即逝了。
谢从澜问:“真心话吗?”
想起严文卿的诧异、质问和愤慨,朔月反问:“陛下觉得我冷漠无情吗?”
谢从澜笑了笑:“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纵使那在旁人看来荒谬可笑。”
朔月怔怔地凝视着他,心中蔓延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谢从澜理解他。
这本该是值得欣喜的。谢昀那般好,也会觉得他的契约荒唐,总想将他赶出宫去,去追寻所谓的自由。即使谢昀承诺再也不赶走他了,但他知道谢昀心中并不愿自己留下。
可是这当下,他却忍不住想谢昀。
他在做什么呢?他当初生了什么呢?他知道自己回宫了吗?他生气了吗?他在等我吗?
他……还活着吗?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满怀恐惧和忧虑地逃避谢昀的离开,转而用契约和意义填满失去谢昀后大片大片的空白。
只听四周阒寂无声,龙椅上的新皇温声向他承诺:“我会尽量坐稳皇位,让你在我身边久一些。”
如同谢昀曾经向他承诺的那样。
朔月轻声道:“愿陛下做明君。”
倘若谢从澜再行炼丹修道的荒唐之事,他不会留下。……这是很久很久的从前,他与谢昀拟定的新的契约。一念至此,朔月不由得恍惚。
脚步欲行,朔月又回头道:“严大人只是为我着想,陛下莫怪。”
“严爱卿是肱骨之臣,我自然不会怪他。”谢从澜知道他说的是昨夜的事情,大度地未曾计较,却又道,“你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朔月答:“见过沙场征伐,有些触动。”
谢从澜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你一路辛苦了,去休息吧。”
朔月从善如流地转身,一应动作都流水般自如。
望着远去的背影,谢从澜喃喃叹道:“他大概是这场宫变里面最冷静的人了。”
疏离,冷静,没有任何私人情感,仿佛上天降下的旨意,只追随最后的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