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间里静了下来,顾阿婆仔细想了想,是没人跟西美提起过苏苏的事?,顾东文眉头蹙了蹙,睨了西美一眼。
善让柔声?道:“当年大哥到北京请愿,喝醉了跟我们提过几句——”
“你?怎么知道的?”西美盯着南红问。
南红嗤笑了一声?:“我有眼睛有嘴,会问啊,干嘛?你?又不舒服了?还是说你?要帮着你?妯娌?”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西美脖颈微微歪向右边,下巴抬了起来,这个家?一直都这样?,是顾东文顾南红顾北武的家?,从来不是她顾西美的家?,有什么事?她永远最后一个知道。
“十三点,又来了。”南红懒得理她,转头建议顾东文带着景生搬出万春街,“现在外头公房出租的蛮多,十几块钱一个月多的事?,善礼上次还提过一句,他宿舍那栋楼空着好几间,两?室一厅的一个月房租只要七块二,离景生学校和店里又近,你?们搬过去了省得听弄堂里乱七八糟的闲话。”那套房子是善礼听说她要辞职要在市区找地方住提起来的,这下正好先?安置景生他们,也算是用在了刀刃上。
“我问你?们呢!”西美霍地站了起来,眼泪簌簌往下掉:“为什么一个人也不告诉我!你?们当我是什么?我不是亲生的是不是,我是路边捡来的?景生跟我去新疆的时候,景生在新疆一年,这都五六年了,你?们瞒得死死的,什么意?思啊你?们?钱桂华都比我早知道?”
善让刚要解释,南红却跳了起来:“你?自己有嘴不会问,还怪别人?你?关心?过大哥什么?他吃过多少苦,景生和她姆妈吃过多少苦,你?关心?吗?别一天到晚摆出副我们防着你?害了你?的面孔啊,脾气一来拍拍屁股跑去新疆的是你?不是我,喊着再也不花家?里一分钱的人也是你?,你?是捡来的?姆妈和北武这么多年寄去新疆的东西是喂狗了?”
西美嘴唇翕了翕,抹了把?泪,牙齿格格打战。
“你?担心?什么?担心?景生的身世?让你?没面子让陈家?没面子?还是你?听进去了钱桂华放的屁,生怕景生将来也是□□犯?顾西美,你?摸摸良心?问问自己,你?要有一丝一毫这种想法,你?好意?思姓顾吗?”南红横眉立目,话里渗着寒意?,“那我可不敢认你?这个妹妹,你?两?口子赶紧回新疆去,别被?我们糟蹋了你?的好名声?,如果你?有什么好名声?的话。”
西美从来没吵赢过南红,被?她呛了一堆回不上嘴,半晌才哭着嗫嚅着说:“你?又没有女儿你?懂——”
顾东文的眼角抽了两?下,冷冷地看了西美一眼,握着茶杯的手背上青筋凸出。
西美哭着摇头:“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景生是个好小孩我是知道的,他在新疆帮了我很?多,可是这事?传开来,最可怜的是景生,人家?在背后会怎么说他,还有斯江——”
顾阿婆整个人委顿下来,怔怔地看着西美,想说她几句最终还是长长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家?里就只有她脑子里缺根筋,说再多也白说,她总觉得她才是对的,她最吃亏,哥哥姐姐弟弟都看她不顺眼,爷娘最偏心?南红。天知道,从小到大一家?子花在她身上的钱是最多的,光学个钢琴,几十年前一个月就要五块钱学费,东文南红天天在菜场关门前去拣烂菜叶,一个月等到一条死鱼开心?得不得了,从小到大她没洗过一个碗,全是东文南红洗的,生怕她伤了手弹不成琴。她跑去新疆后哭着要家?里救她,北武筹划琢磨了一个半月跟革委会干部的公子搭上线,犯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才弄到东西弄到钱和票,黑市上买吃的用的穿的紧着她先?给?她寄过去。最后可好,几十年了,她心?里只想着她自己。苏苏的事?情东文从来没刻意?瞒过,南红第一次去东生食堂见到苏苏的照片就私下里追问过东文。善让和北武对景生的好她也看在眼里。可是这个西美啊,顾阿婆眼泪直淌,心?被?丢在油锅里炸又浸在了冰水里,彻底粉粉碎后凉透了。
“善让,麻烦你?帮我跟善礼打个招呼,尽快替我租个房子,我跟景生先?搬过去住。”顾东文沉声?道,看也没看西美一眼,慢慢转身上了阁楼。
阁楼上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西美慌张地看看姆妈再看看善让。善让眼神清澈,带着些许责备和痛心?,“二姐,大人犯的错,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波及到孩子身上。景生是个多好的孩子你?明明知道的。他刚来上海的第一天,就为了保护斯南打了一架,因为护着斯江,头皮被?烟花烫伤了一大块——”斯江的信里还写?过许许多多被?景生帮助过的事?,但只怕她说得越多,西美会想得越岔。
“不是,景生是个好孩子我知道,我真不是说景生,我就是怕,善让,你?不知道被?人背后说闲话有多吓人,一想到斯江和景生会被?人这么嚼舌头,我受不了,真受不了。”西美想起自己年少的光景,哽咽道:“以前因为大哥和南红,初二开始班上就没有同学跟我好,他们都说大哥是阿飞,南红是——”
南红双手抱臂嗤笑了两?声?:“交际花?是是是,都怪我们拖累了你?是伐?害得你?做不成顾二小姐,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留在新疆,都是我们害的。”
善让欲言又止,喟叹了一声?低下了头。人与人哪怕是一母同胞,性格也会大不相同。这世?界上普通的平凡的庸俗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和不那么普通的东文、南红和北武相比较,西美变成了大多数人眼里的“可怜人”,包括她自己也把?自己的人生理解成为悲壮又无奈的一出剧。善让能理解西美的某些过度的自尊和自卑,也明白她一些奇特的思维和行为的出发点,但却完全无法苟同。
第150章
景生带着大部队回到万春街时,就觉得有些?异样。往常年节里,弄堂里家家户户都有走亲戚的,人人见面都会笑眯眯道声“过年好”,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就是?一路好到?弄堂口的,傍晚归来时,街坊邻里却像没?见到?他们似的,偶尔路过一群蹲在墙边玩小鞭炮的孩子,也有大人立刻把孩子揪回门洞里,避之不及的模样。
他偶尔回头?看,发现三三两两的人正在交头?接耳,见到他回头便立刻转开视线。是的,不是?看别人,肯定是?在看他。景生不自觉抿紧了唇,咬住了后槽牙,有一种冰冷迅速从心底扩散到?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皮肤,带着无法言说的压抑和愤怒,在他体?内汇集成冰风暴,狂暴地冲向大脑。
因为这样的场景他太熟悉了,他是?在这样的眼光和议论声中长大的,橄榄坝、景洪、版纳,无论他在农场还是?集市,只要有人的地方都一样。那些猎奇的视线、诋毁他姆妈嘲笑?顾东文?以及羞辱他的言语,不需要看和听他就完全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说什么。他抗争过,打过骂过流过血也装作完全不在意?,然而没?有用,他做不到像顾东文那样完全不管别人怎么看。
只有雨林里的树木河流动物是平和的,无论他怎么嘶吼嚎啕咒骂拳打脚踢,他们都平静地接纳他。那些害怕顾东文不想挨打的人不怕他这个小孩,有机会?就加倍地羞辱他,他只能把自己?变成一只野兽,才逐渐吓退那些?卑鄙的人,他不知道究竟他是野兽还是?那些?人才是?野兽,毕竟那些?人平时看起来道貌岸然团结友爱,在他面前却露出了吃人的嘴脸。
来到?顾家后,他才慢慢不需要当一只野兽了,他姓顾,是?这个家里的孙子、儿子、侄子、表哥,弄堂里的许多人虽然看不起他,但最多说他野蛮凶狠。跟着顾西美去新疆的那一年,他很开心,他很有用,能做很多事,所有的人都夸奖他,说他能干厉害,也夸他姆妈,夸顾东文?,他做过噩梦,身边的人发现了他的身世?都翻了脸,变成了和景洪那些?“人”一样的人,但幸好只是?做梦而已,再回到?万春街,上学放学功课,阿奶爸爸爷叔嬢嬢,他以为自己?已经真正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像顾东文?说的:我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然而不是?,老天爷从来都不公平,姆妈那么好的人,遭受了命运最残酷的伤害,永远留在了澜沧江里,他没?做错过任何事,出生就是?他自带的罪孽,他是?姆妈一辈子都不会?愈合的伤疤。他离开景洪六千里,命运还是?不放过他和姆妈,随时能轻易撕碎他所有的快乐和期望,提醒他有些?人不配拥有幸福。
在文?化?站门口,红灯笼在风中?摇曳,万民同乐的横幅耷拉了一角,不见了“乐”字。赵阿大意?犹未尽地喊大家进去晃晃,看看有没?有好玩的。景生也被斯南拉了进去。处处都是?红的,喇叭里在放热闹的新年歌:“初一初二满街走……”
“啊呀,阿毛,快点回去切夜饭了——(快点回去吃晚饭了)”一个阿婆拎起自家孙子往外走。
“走了走了,老王,你们差不多也要收摊了吧?刘主任她们去了派出所,肯定一时间回不来的。”不一会?儿,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文?化?站里只剩下二十来号人,一大半还是?居委请来的表演才艺的居民。
教围棋的王阿爷叹了口气,一边收棋子一边摇头?:“作孽啊,塞古啊。(可怜啊)”
剪纸的陆阿婆把老花眼镜拿下来,把刚剪完的猴子偷桃塞给了一脸茫然的斯江,轻声说:“快点回去,侬窝里出大事体?了。(你家出大事了。)”
斯江说了声谢谢,慌得赶紧拉上斯南和三个表兄弟就要走。
景生脸上有点发麻,却忍不住问了一句:“出啥事体?了?”
陆阿婆有点为难地瞄了他一眼,唉,噶好看格男小伟(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命真是?不好啊。
“哦,陈东海的老婆到?处说你是?□□犯的儿子,顾南红请她吃了四记耳光,后来陈东海还把她耳朵打聋了,居委会?喊了警察,一光人就去了派出所,陈阿爷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旁边扎风筝的老姚,四十八岁的老光棍,脑子缺西,老老实实把事情经过概括出来,一点也没?注意?陆阿婆拿着剪刀对着自己?的嘴戳了好几下。
景生虽然有预感发生了什么,这一刹依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底暗暗期盼的万分之一的侥幸破灭。他死死盯着那个做了一半在那人手中?上下翻飞的风筝,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竭力把自己?钉在了地上,他怕稍一放松自己?就会?冲上去撕碎那个风筝。
十几个孩子都傻了。斯江松开斯南,拽住景生的衣袖:“阿哥!先回去,走,阿拉先回去,舅舅外婆肯定勒窝里等阿拉呢。(肯定在家里等我们呢。)”
斯南跑过去一巴掌拍在那个风筝上:“你胡说你瞎说你是?坏人!”
老姚吓了一跳,看看景生的脸色,叹了口气,弯腰捡起风筝,摇摇头?:“唉,看不出顾东文?真是?个好男人啊。”
景生咬着牙,慢慢地掰开斯江的手指。
陈斯强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跑,“爸——姆妈——斯淇!”
赵家三个面面相觑。
“不可能。”“册那撒宁勒造谣!(XX,谁在造谣?)”“姆妈打人了?”“打得好。”“姆妈被捉进去派出所了?”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喊:“大舅舅——!”往外跑了两步又回头?拉景生:“走啊,先揍陈斯强一顿吧。他妈瞎造谣,他吓跑了,别放过他啊。”
赵佑宁快步走到?景生旁边,揽住他的肩膀往后掰:“走吧,先回去再说。”
景生默默地往外走,越走越快,几乎是?直接跃出门槛的。斯江和赵佑宁追出去一看,只见到?他像风一样往弄堂口狂奔的影子。
“阿哥!阿哥,回来呀阿哥——”斯江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