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让笑?着点头:“这点我同意马克思。又比如我去?年参加高考,为什么会一心要考北大,是因为你以前在我家?曾经和我哥说过你本来打算报考北大,想学经济金融方面的知识。但是真的能遇到你,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顾北武心里?有什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温柔地看向善让,路灯下两边的建筑模糊成了背景,只余她年轻的脸庞熠熠发光。
善让扭头看了顾北武一眼:“毕竟,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十年,很难忘怀,至少我耿耿于怀,因为在喜欢这个人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就叫喜欢。我甚至可能这一生都没有机会表达出这种喜欢,没有机会让他知道。所以,过去?的半年,我太快乐了。”
“善让?”顾北武猝不及防,放慢了步伐,他十分羞惭,他是配不上她,但和阶级和家?世没有关系,是因为她太美好了。而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浓烈的情感,这一瞬他无比患得患失,生怕现在的自己,未来的自己不是她想象中的“顾北武”。
善让回过身眨了眨眼:“至少你认真考虑过和我一起生活的可能性了,对?吗?那?么,顾北武同学,我想知道现在的对?我有没有一点好感?”
顾北武沉吟了片刻:“当然很有好感,我并不是个高尚的人,但也不至于卑鄙。也许我的喜欢和你的喜欢存在着质的区别?——”
善让打断了他:“那?就行。我会等,等到你靠自己创造出你想要的未来的那?天,如果你仍然觉得我和你之间是有阶级差异的,我会忘记你,离开你,因为你配不上我的喜欢。”她笑?着说:“最后,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顾北武。”
善让快步向前行,嘴角不自觉地噙着笑?,是的,过去?的大半年是她二十六年来最快乐的时期,而今晚,无疑是这大半年来最快乐的时刻。她念念不忘的那?个人,终于给了她回响。
——
“睡觉啦,不要再说话啦。”顾阿婆半梦半醒地抬起手挥了两下扇子,身边的两个小人儿和脚踏下的三个表哥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聒噪着。
外头客堂间隐约传来顾西美和陈东来的说话声?。顾阿婆打了个哈欠高声?问:“西美呀,老四回来了没?”
话音刚落,门响了。
“舅舅!舅舅!舅舅回来了。”斯南和斯江掀开蚊帐呲溜下了地就往外跑,赵阿大惨叫起来:“谁踩我了!”阿二和阿三不遑多?让:“我的手!”“我的肚子!陈斯南肯定是你踩了我!”
顾阿婆赶紧探身去?拉电灯绳,啪塔,灯亮了,三个外孙跟三条大蚯蚓似的在地上扭着,嗷嗷直叫。
顾北武洗了脸,抱过斯江和斯南,见桌上碗罩下还有一碗鱼汤,一缸子葱油没鲫鱼,便拿了出来。斯江踮脚从五斗橱第一个抽屉里?取出钥匙:“阿舅,灶披间里?还有一镬子饭,吾去?盛一碗。”斯南打了个哈欠爬上椅子,往桌上一趴:“阿舅,小舅妈回去?了伐?”
顾北武差点被鱼汤噎住,咳了好几声?才笑?着用筷子头戳了斯南一下:“噶皮(这么皮)。”
西美一巴掌拍向斯南后脑勺,落到她头上突然轻了许多?变成随意撸了一把:“啥小舅妈!周阿姨,是周阿姨晓得伐?小鬼头瞎三话四,困高(睡觉)去?!十一点钟三更半夜还勿困,侬皮痒了是伐?”
斯南乱摇头:“阿舅,姆妈听到吾港(说)周阿姨就光火,所以吾就喊小舅妈了。”她蹲在椅子上凑近了顾北武的脸,认真地看了看,又问:“阿舅侬香伊面孔了伐?”
这下她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啥地方学得来格?”顾西美七窍冒烟厉声?追问。
陈斯南捂着屁股朝后喊:“阿姐教吾格!”
斯江端着碗一进门就觉得好像发生了奇怪的事。三个表哥的三只大头一个叠着一个,排在大衣柜边上正朝她做着鬼脸。
第44章
顾景生躺在阁楼唯一的床上,悄声无息地翻了个身。楼下传来一阵阵笑和闹,他?伸手掀开帐子,老虎窗外的几盆绿油油的植物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油光,好几次他?醒来的时候以为还在景洪。
这时候的景洪还在雨季,下过雨的红泥里爬出各种?昆虫,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的清香,雨林里随处可见盘根错节的绞杀榕,望天树高矗入云,聚果?榕上会有成群的小蜂飞舞,叉叶木斑驳的老树干上开出深紫色的花,顾东文说那花像落苏也就是茄子。勐养的三岔河里每天都?有成群的野象洗澡,绿孔雀喜欢在勐腊和景洪附近的林子里出没,懒猴缩成一个绒球躺在树上,他?爬上去,它吓傻了,瞪着?圆眼睛发抖也不知道逃,就算逃也比乌龟还慢,只能被他?摸几下?肚皮。
顾东文喜欢带着?他沿着澜沧江从景洪走到橄榄坝,不能再?往下?走了,容易遇到缅共的人。自从主席去世后,淌过孟古河去支援缅共的知青们没有了国籍,又不肯向缅甸政府投降,很多人逃回原籍做黑户或去了越南柬埔寨。顾东文说缅共没剩下?几光人,已经堕落到了以毒养兵,万一不小心被缅共抓去孟古河,管你几岁,都?要?端上M21半自动步枪看罂粟田。
他?和顾东文曾疑心他?姆妈被缅共的人抓走了,就偷偷去孟古河打探。成片成片的罂粟田,好多竹制的塔楼,上面架着?高射机枪,夜里有探照灯四处晃,根本没法出林子。他们在林子里躲了三天,没看见他姆妈,饿得半死,只能回景洪。
顾东文不喜欢缅甸人,信仰共产主义?的缅甸人也不行,他?也不喜欢越南人,信仰共产主义?的越南人也不行,连带着?金三角征兵站的干部们也被他?讨厌上了,他?说他?们脑子里装的都?是大象屎,三五千个中国知青的命就这么送去白眼狼手里做炮灰。顾景生也不喜欢这些人,是因为他?从来没喜欢过谁,包括他?姆妈和顾东文,反正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他?的姆妈甚至可能是他?最不喜欢的人,她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在景洪待了十几年除了哭就是生病,谁都?能骂她谁都?能欺负她。五岁的时候,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破鞋”,气?得跑回家?问她为什么不像隔壁连的柳阿姨跳澜沧江去证明自己不是“破鞋。”她哭着?说她不是,她想活,就是想活,想看着?他?长大。她真是个一点骨气?都?没有的女人。因为这事,顾东文把?他?吊在树上狠狠抽了几十下?。顾景生放下?帐子,又悄无声息地翻了个身,他?很记仇的,总有一天要?把?挨过的打都?打回去。
但是她就这么突然消失了,无论如何他?都?得找她出来问一问:为什么你说话?不算数。他?明明还没长大呢。他?和顾东文都?不信她会自杀,她要?敢自杀,当年就不会有他?这个儿子了。和顾东文不对付的人很多,但他?们揍了一圈下?来,没一个承认。她不见快两?年了,没有人再?找她了,连顾东文都?放弃了。他?不怪他?,他?把?粪池都?掏空过,连队那两?年砌新墙,他?半夜总要?去扒开看看有没有人把?他?姆妈藏在里头,他?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看起来怪可怜的。顾景生仰面朝帐子顶上瞪大眼,他?一直以为是他?姆妈离不开顾东文,现在好像是顾东文离不开他?姆妈。
姓顾的这家?子都?很怪,顾景生得出了结论,眼里的酸涩减轻了些,他?又翻身看向老虎窗外。上海人也都?很怪,老虎窗老虎灶老虎脚爪,就这么喜欢老虎?明明一只老虎也没有。版纳的林子里有老虎,不吃人,倒是偷过牛。要?是陈斯南去到景洪,估计会很开心,他?可以带她爬望天树,跳虎跳石,挖见手青和黑鸡枞。至于陈斯江嘛,想到她金鸡独立护着?连衣裙的傻样,有点像懒猴,顾景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楼下?的喧闹逐渐平静,门开了又关上,楼梯传来咚咚咚的声音,顾景生闭上眼,那是顾西美和陈东来回陈家?去了。不一会儿,梯子搁上了楼板,顾北武进了阁楼,推开窗跳了出去。
景生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被帐子打上一层柔光的老虎窗,外头隐隐传来一阵烟味,突然听见楼下?传来话?音。
“小舅妈为什么不是我姆妈呀,我喜欢她。”是陈斯南的声音。
“小戆徒!姆妈就是姆妈,阿拉姆妈才是最好的。”陈斯江说。
“不对,小舅妈最好。我要?是小舅舅和小舅妈的儿子,唉,一分洋钿零用钱不给,我也愿意听他?们的话?。”赵家?阿三长长地叹了口气?,隔着?楼板景生都?听得见他?脑袋咣咣敲在水门汀上的声音。
“呵呵,你是看中她家?的大冰箱吧?那都?是部队的,不能带走,我偷偷问过了。”赵阿二?表现出了自己的睿智:“而且你要?是小舅舅的儿子,就得住万春街,天天睡地上,还要?倒马桶。”
阿三犹豫了一下?:“那还是算了。地太?硬,我腰都?疼了。”
“你有腰?”阿大咔咔咔地笑起来,啪啪地拍着?席子:“你两?手两?脚之间明明只有肚皮,大肚皮,你哪来的腰?大妹妹,侬港对伐?”
斯江和斯南哈哈笑,阿大阿二?阿三又追着?问明天是不是肯定会去中福会玩勇敢者?道路,会不会看电影划船溜冰,惹得顾阿婆不耐烦骂了好几句,总算太?平了。
景生默默摇了摇头,楼下?一群傻不拉几的小赤佬,啧啧啧。
咚的一声闷响,顾北武从外头跳了进来。景生闭着?眼也能感觉他?很高兴,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他?偷偷睁开条缝,却见顾北武把?铺在地上的席子又卷了起来,拉开椅子坐在了写字台前,很快传来沙沙沙的写字声。景生看了会儿眼皮直往下?耷,心想楼上这个姓顾的也有点傻。
顾北武也觉得自己有点傻,不,很傻。他?在给周善让写信。
“善让:见字如唔。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就在你身旁,也许你在未名湖我在37号楼。最好是后者?,这样显得我不这么傻气?,希望勉强维持住那个在你想象中存在的我。
夜深了,家?里人都?睡了,我实?在睡不着?,如果?不和你谈几句,大概整夜都?没法睡着?。
我十分惭愧,在你最后勇敢的总结前,我几乎错觉自己也是勇敢的一员,然而在你纯粹高尚的情感前,我只照见自己的怯懦、世俗和自私。我想请你原谅这样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