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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2页)

“没事,我打赤脚。”苏望娣正要脱鞋,忽想起袜子上有洞眼,又停下,包里翻出两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套在鞋子外面。众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去。240平方米,三室两厅,装修得金碧辉煌。客厅最是正气,宽敞明亮,南北通透,地板用大理石雕花,做工细致。艺术吊顶。门用的是顶级黑檀木。厨房电器整套米勒,德国进口。全屋地暖加霍尼韦尔新风系统。所有的电子设备都与手机App相连,不在家也能操控。

“家具是送的吗?”顾士宏没头没脑地问。

“二哥帮帮忙好吧,”顾士莲哎哟一声,“这是样板房,家具是给你做参考的。啧啧,送的,真亏你想得出来。”

“我也在想呀,这套家具一看就是老价钱。应该不至于。”顾士宏讪讪地。

“你们觉得怎么样?”苏望娣一副主人的声气,问大家。强调“多讲缺点”。

“两个哑巴睡一头,没得话讲。”高畅竖起大拇指,赞道,“豪宅就是豪宅啊。唯一的缺点是,实在太挺括,让人看了自卑。”

“小高你这个人呀——”苏望娣抿着嘴笑,手胡乱挥了几下,兀自谦虚,“我觉得别的没啥,就是每个房间都带卫生间,不实惠,太浪费了。”

“全套间,这是设计理念。”中介解释,“每个房间除了卫生间,还都配备阳台。”

算在面积里的呀,要钱的呀,又不是白送。”苏望娣嘿的一声,“我们又不是没装修过,卫生间是大头,马桶、台盆还有浴缸、龙头,最烧钞票。”一跺脚,又向众人介绍,“这里的装修标准,一平方米15000块——你们说说看,是不是要死?我看一点不值。”

大家连忙捧场:“值的,怎么不值?这么高大上——”唯独顾士莲泼冷水:“也是,自己装修的话,10000块一平方米可以做得比这好。”高畅推她,“你怎么晓得,讲得你好像很懂经似的。”顾士莲道:“开发商不要赚钱啊,装修公司不要赚钱啊,这么一圈下来,不得扒一层皮?所以说装修还是自己弄的好,省钱又放心。”苏望娣撇嘴,“你让他们两个小的自己弄?他们懂什么?到头来还不是折腾我们。他们哪里来的时间和精力!”

“关键还是这个,”顾士莲手指搓动,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拈得开。不像我们,统共那么几张。再折腾也只好自己弄。我们退休工人,时间和精力不值钱,跟你们昕昕不好比的,礼拜天还要到党校学习,后备干部,重点培养对象,将来新区区长逃不脱的。”说着,朝小葛微笑,“我们这边都是瞎讲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房子挺好的,替你们开心。”

到了这步,晚上聚餐,便邀小葛同去。“拣日子不如撞日子,你要是没

事,就一起过去吃个便饭。家常菜,大家聚聚聊聊。”顾士宏把话说得不松不紧,若这女孩拒绝,也由得人家。毕竟初次碰头,又非正式约请,女孩皮薄推却,也正常。谁知小葛考虑半晌,眼圈额角都涨红了,一副为难的模样,嘴上竟说“好”。顾士宏才知这女孩老实到极点,连个“不”字也出不了口。一行人到了家。向顾老太介绍小葛。老人家一激动,回房用红布袋装了一只金戒指出来,“见面礼总归要的——”解放前的老货,式样难看,颜色倒是澄黄发亮。“老早还有几只,‘文革’时候丢了,统共剩下两只,奶奶偏心,只留给孙媳妇,其他人想也不要想。”顾士宏笑着解释,说冯晓琴也有一只,“你就收下吧。”小葛红着脸,说“谢谢”,连着红布袋一起放进包里。

晚餐有“佛跳墙”,简易版,但海参、花胶、羊肉、鲍鱼、猪肚等加起来,也有六七样。干辽参早几日就泡下了,发得软软的,剪去沙嘴和肚肠,沾不得一丁点油花。花胶也要发两日,葱姜出水,下锅熬得黏黏稠稠鼻涕似的才好。羊肉是崇明的,鲍鱼是“大富贵”买的。材料都是实打实,分量足,也新鲜。一只暖锅打底,其余便简单多了,蒸条鳜鱼,盐水虾,再弄几个蔬菜。冯晓琴是大厨,顾士宏今天主要陪客。按理大哥大嫂那边的人,该他们多照应

才对,但一个太闷,一个又太咋呼,几个小的也自顾自,女孩又是那样的性格,怕人家初次上门不舒服。还有那老太太也是要命,坐在边上,眯着眼,时不时往人家肚子瞟,“身体蛮好吧,自己当心”,说得小葛一张脸几乎要滴下血来。

吃饭时,顾昕打电话过来,问苏望娣下午看房的情形,才知道小葛也在,关照几句,便挂了。苏望娣问小葛:“你没跟他说啊?”小葛道:“他上课,我不敢打扰他。”苏望娣见她对儿子十分服帖,忍不住得意,愈发摆起婆婆的架子,问她些婚礼的琐事。喜糖、烟酒、婚车、司仪、婚房布置……每样都要评论一番,说好说坏。又挑剔新房好是好,但周围连个小菜场也没有,坐公交车和地铁都要走半小时,不方便到极点,“不像过日子的地方”。顾士莲道:“大嫂,现在小年轻有几个到菜场买菜的?手机点几下,菜就送上门了。就算买菜也是保姆买,又不用自己动手。这种房子,每家都有车,本来就不考虑公共交通,周围越是冷清,人家越喜欢。过日子又不是只有一种模式,你过你的日子,他们过他们的日子。”苏望娣不服气,“是啊,里面住的都是仙女。手指点一点,要什么有什么。”顾士莲道:“九间塘那种,马云住的,你去看看旁边有没有地铁站,有没有小菜场?大嫂,我们这一代

已经过时了,世界老早不是我们的了,喏,八九点钟的太阳在这里。”指指小葛和朵朵,还有旁边津津有味啃着鸡翅膀的小老虎。众人都笑。

冯茜茜在厨房听见,愤愤不平,“他们是太阳,我们两个是月亮,晚上才出来。别人看不见。”

“嘴长在人家身上,说说又不会少块肉。”冯晓琴不以为意。鱼翻个身,抹上盐,下面垫块姜,放进蒸锅。厨房门没关,客厅的说话声一直往这边漏。冯晓琴听见苏望娣叫了声“二弟”,应该是对着顾士宏,“有件事想同你商量。”语气有些郑重。顾士宏说“阿嫂你讲”。苏望娣道:“想问你讨一个人,”说到这里笑起来,“住在你家,就算你家的人了呀,对吧?”

冯晓琴闻言心里一动。果然,苏望娣说的是冯茜茜。

“——你也晓得,昕昕就要结婚了,明年下半年小把戏又要出来。他们两个讲好是单过,又是新结婚,我们老的也不方便过去,但家里没人不行,那么大的房子,光打扫就要好几个钟头,还要洗衣服烧饭弄这弄那。这个,我是想,茜茜现在那个卖化妆品的工作,也不长久,倒不如请她去帮个忙,反正一样是赚钱,白天生活做好,晚上照样读她的夜校。一点不耽误。外头住家保姆多少钱,行情怎样,我们肯定是只多不少。讲到底,那套房子你们也看到了,这样的地方,别人就算

想住也未必住得到——自己人,小葛又是个好脾气的,肯定不会让茜茜受委屈。这叫互帮互利。二弟你说是不是?反正房子还要过一阵才拿钥匙,也不急,先考虑考虑,要是合适,就跟我说。”

周围倏地沉默下来。

“你待着别动。”冯晓琴关照妹妹。拿着刚炸好的春卷走出去,往桌上一放。“砰!”声音不算特别大,但也有些突兀了。脸上还是笑。招呼大家吃。“你也快点来吃呀,还有茜茜。”顾士宏叫她。冯晓琴说:“锅里还炸着呢,你们把这些夹了,空盘子我拿走。”众人嘴上客气,动作俱是慢了半拍。暖锅的热气散到半空,有些凝结,往下沉的态势。她亲自替他们夹,一个个过去,唯独漏了苏望娣。空荡荡一只碟子。还剩下两只春卷,她一股脑倒进小葛碟里,笑容愈发灿烂,“味道不好也多吃点。”转身便进了厨房。把个倔强的脊背留给众人。那瞬有些摒不牢,眼圈红了一下,又怪自己不争气。道行还是不够,终究是撑不住。一句话而已,痴头怪脑的老女人,理她做什么?偏偏就委屈成这样。之前那些功夫倒白做了。又是气恼又是灰心。只觉得前景茫茫,再怎样也是个空,笑话似的。冯茜茜旁边递来一张纸巾,“喏。”她接过,胡乱擦了两下。又去炸春卷,翻个面。“不要气,要记。”不忘关照妹妹。冯茜茜沉

默着,嗯了一声。冯晓琴又道:“你出去吧,坐着吃。大大方方地。你是亲戚,是这家的客人。以后家务事一样不用你帮忙,不许再进厨房。”强调一句,“——早点把英语四级考出来。”

这个夜晚,与无数个周末的夜晚一样,并无什么不同。所有冷的、暖的、好的、坏的、想得到、想不到的事,都在发生。像黄浦江上往来的船只,再是大上海,表面光鲜亮丽,依然也分落拓和绚烂,那些暗沉到极点的,悄无声息、别别扭扭地滑过。人们只盯着头顶广告牌、五光十色的豪华游轮。仿佛那些才是真的,支撑起这座城市的不朽名声。陪衬终归是陪衬。当不了主角,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却依然不敢怠慢。愈发顽强地来来回回。

八点。顾清俞坐在滨江大道某咖啡馆。靠窗位子。小刘发微信说“车子抛锚,出租车又叫不到,抱歉阿姐,麻烦您等一会儿”。她点了咖啡,边喝边望向窗外。初冬的滨江大道,人来人往,大多是恋爱中的男女。手搀手,肩并肩。走得不紧不慢。时间也有停顿下来的时候,倒不论春夏秋冬,单单与人有关。那瞬的世界,镜头会自动聚焦,不相干的人与事,统统隐去,只剩对面一个你罢了。

忽地,顾清俞瞥见一张熟悉的脸,近了,再细看,果然是顾昕,与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十指紧扣——那女人也是认

识的,张曼丽,他前女友。两人紧贴着,边走边说话。仿佛此刻无数恋爱男女中的一对,再自然不过的。顾清俞只看一眼,低下头,拿本杂志挡在面前。不知怎的,竟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怀孕的准弟媳。见过照片,长得有点那个。差张曼丽一大截。听父亲说,聚餐她也在。“你要买的房子,跟昕昕一样吗?”刚才,父亲问她。她回答:“不一样,我是两室,170平。”父亲没抑制住,又炒冷饭,“人家买房是结婚,你说你一个人,折腾来折腾去有意思吗?”电话那头一如既往地热闹。她听见大伯的声音:“清俞今天加班?”顾士宏回答“这阵比较忙”。她笑了一下,对着手机,调皮地:“爸,我忙着呢。挂了。”

“阿姐!”小刘总算到了,风风火火,喘着气。

她放下杂志,瞥见小刘身边的男人。怔了一下。脸色倏地变了。脑子嗡的一声,有些转不过来。短路似的,满屏雪花点。又停顿几秒,不顾仪态地,眯起眼,试图把这人看得更清楚。男人稍迟钝些,但很快也感到了异样。一凛,触电似的站在那里。小刘兀自没有察觉,替两人介绍:

“这是顾清俞小姐。这是施源先生。”

黄浦江上传来汽笛声,仿佛为此刻的尴尬与不可思议,添上几分沉甸甸的岁月的庄重氛围。连合同也是正式得有些滑稽,白纸黑字,甲方乙方,权

利义务定得很细——“愈是野路子,愈是要清清爽爽,这行的规矩。”小刘的开场白。她朝他看去。他低着头,很认真地在看那份合同。眼睛几乎要贴上去。五官被岁月磨折得有些粗粝,皮肤倒是与幼时一样白净。“架梁”是不戴了,否则刚才还可以认得更快些——那瞬不知怎的,她竟有些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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