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的诸位官员排列得整整齐齐地站在如火的骄阳下,然而新官上任的顾千帆却迟迟没有露面。终于,有一年纪稍长的官员实在忍不住了,张口抱怨道:“都这会儿了,不知司尊他几时能来?大伙儿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在场的皇城司不少都比顾千帆年长,对这个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的新上司本就颇有不服,有了第一个把心中的不满公然说出的,其余的人脸上的不满也就再也掩饰不住。
陈廉原本面带焦急,此时一板脸道:“原来你也知道是我们等司尊!怎么,一点日头,就能把你们晒化了?别传出去丢我们皇城司的脸!”他一甩袖子,大步走出院子。在场之人原本看陈廉年轻,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被他这么一吼,知道他是不好惹的,便都闭了嘴,不再作声了。
然而陈廉刚出了院门,就不复刚才神奇十足的神情,他焦急地在院门外徘徊,不时向路口张望,嘴里叨咕着:“我的老天爷呀,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头儿你不能第一天就把我们晾在这啊?”
顾千帆的声音从陈廉身后响起:“在这儿干什么呢?”
陈廉回头,但见一身皇城司使官服的顾千帆精神焕发、衣冠整齐,又恢复成了他熟悉的那个面色冷峻的活阎罗,昨晚的彷徨与愤懑,早已消失无踪。
“太好了,兄弟们都等着您这位新任皇城司使训话呢!”陈廉欣喜地
迎上前去,围着顾千帆左看右看,“衣裳这么平整,熨过啦?昨晚上在盼儿姐那儿?”
顾千帆横他一眼,径自走进衙内。
陈廉忙闭嘴,做忠心护卫状跟在顾千帆身后。
顾千帆冷眼扫了一眼院中面带不服的诸皇司官员,院中的氛围瞬间凝重下来。众人只觉得这个年纪轻轻、外表俊美的新司尊自带一种威压的气场,令人血液倒流、寒毛直竖。
顾千帆缓缓开口,他的声调不高不低,却有无限威力:“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任主官一条鞭。勿贪、勿骗、勿敷衍、勿贪生。这些是往日我在南衙的规矩,以后也是整个皇城司的规矩。都听清了吗?”
众皇城司官员齐齐应道:“谨遵司尊训诫!”
顾千帆在走进正堂前,又回身扫了在场官员一眼:“除了听清,还得记牢。各位,我不是雷司公,而是活阎罗。”
顾千帆的眼神如有实质,饶是初夏,在场官员依旧被吓得不寒而栗。陈廉也跟着打了个寒颤,赶紧快步跟着顾千帆走进正堂。
顾千帆坐在主位上,他早看出陈廉有话要对他说,但他故意没主动问起,而是等着陈廉自己开口。
果然,没过一会儿,陈廉就挠了挠头皮,期期艾艾地说:“头儿,能不能求你一件事?现在皇城司都归您说了算了,能不能把中午的膳食给改善一下啊?以前的厨子是雷司公的亲戚,做的那个菜啊,真叫难吃——”
顾
千帆诧异地看着陈廉:“我还以为你是来求我升官的呢。”
陈廉立刻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我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吗?就算我整天跟着您鞍前马后,寸功未立,我也不好意思问你讨官做啊!”
顾千帆眼底隐隐有了笑意:“滚。厨子的事,你去安排就好。”
“遵令!”陈廉夸张地做了个“接旨”的姿势,倒退着向后退去,在步出屋外以前,他指了指桌上的文书,“这是吏部转过来要我们协察的文书,劳烦您抽空看一看。”
顾千帆展开文书看了看,批了几个字,又拿过另一份。初看之时,他并未留意,但后来却觉得不对,又重新翻到了前一页。只见那文书上写着:景德元年宁边军将校抗命获罪者,自都巡检史赵谦者以下十余人,皆处流刑,今察旧事,其情可悯。有杜天德、许修铭两人是年六月病死于皇城司狱,望贵司核查其葬所……
宁边军,都巡检史,赵谦!顾千帆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他前些日子才派了人去邓州查赵盼儿的亲眷,虽然一直还未有消息,但赵盼儿提过数次的岳父的姓名职位,他早就便牢牢记在心中。帽妖案的繁忙间隙中,他也派人去过好几次官告院和兵部吏部,但对方一直以事关重大为由,不让皇城司的亲察官查阅相关的案卷。
顾千帆猛然站了起来,他认真地看了几眼文书后,疾步出门:“备
马,去吏部!”
顾千帆一路纵马疾驰,到了吏部。一见他脸上那如深秋般肃杀的气势,值官不敢阻拦,忙引了他直进库中,按照时间条目翻找都巡检史赵谦的卷宗。
烛泪重重,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顾千帆找到了一篇记录,上面写着:“宁边军都巡检史赵谦,邓州人,景德元年移镇东光县,两国和议,诏令各城闭门不出,谦有违,台谏弹之。辩曰有北人劫掠县外乡民,不得忍,乃出。后杖十五,流三千里,其妻曹氏并女一人,没为官奴。”
读到最后一行字时,顾千帆的手猛烈地颤抖了起来。将校擅自发兵,不过数年劳役。赵盼儿的父亲怎么会成了杖十五,流三千里,妻女没入贱籍的重罪?!而且,两国议和分明是景德元年年末之事,六月时节,赵谦等人为何就能因为抗命而入狱;这种边境将校的追捕审问,又何至劳动向来只是天子亲兵、甚少出京的皇城司?
案卷架的重重阴影,将顾千帆压得喘不气来。他几乎是凭着直觉,急切地翻阅着其他的卷册,终于,在一本卷册中,他断续看到了几个零乱的字句:“左司谏萧钦言”“以赵谦抗旨”、“祸乱两国和议弹之”……
顾千帆手中的卷册,砰然掉落在了地上。
西京某座豪华宅院中,一个喝得半醉、被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伎簇拥着的年轻衙内狠狠地将一本书册摔落在站在阶下
的欧阳旭面前。
“我要的是那种花团锦簇的文章,居然拿几句破诗就想糊弄我?你这探花郎,不会是假的吧?”那衙内的语气趾高气扬,陪在他身边的那群女伎掩口笑了起来。
欧阳旭只觉得奇耻大辱,可他想到这个不学无术之徒能帮他见到抱一仙师,他也只能暂时放下一身傲骨。欧阳旭赔着笑道:“衙内教训的是,不过在下这么做也是替您考虑。毕竟夏宴上的诗词歌赋,也需要您亲笔写出来,这诗赋越长,就越费您精神不是?”
那衙内一时被欧阳旭说服了,可就算是最短的诗,背起来也太劳神,他想了想道:“也罢,那你就再去给我拟几条对子出来,要千古绝对的那种!好好的给我捉刀,只要我这回在夏宴上能大出风头,我包你能见到我舅舅!”
欧阳旭强压下心中的鄙夷,忙不迭地应了下来,点头哈腰地退出屋外。
宅外小雨纷飞,欧阳旭脸上的阿谀笑容像是被人用刀刻上去的,一直到他走出大宅才渐渐消失。待门房关上大门之后,欧阳旭对着大门啐了一口。
见道童地抱着伞等在远处,欧阳旭将气撒在他的身上:“不是叫你在门外头等着吗?站那么远,想淋坏我不成?”
道童指了指身后,怯生生地禀告:“有位老官人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