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议论道:“检察官越是吹毛求疵,越露马脚,多有意思。由于他们接受贿赂,就不愿意人家写贿赂的事,硬让你改掉。而且,正因为他们自己一来就动下流念头,不论什么书,只要写了男女之情,马上就说是秽淫的作品。而且还认为自己在道德方面比作者要高,简直令人耻笑。这就好比是猴儿照镜子,因为自己太低级了,气得龇牙咧嘴。”
由于马琴那么起劲地打着比喻讲着,华山不禁失笑。他说:“这种情况恐怕多得很。可是,即使被迫改写,也不会丢你老人家的脸。不论检察官怎么说,伟大的著作也必然是有它的价值的。”
“但是蛮不讲理的事太多了。对了,有一次,只因为我写了一段往监狱里送吃的穿的,也给删掉了五六行。”
马琴本人边这么说着,边和华山一道哧哧笑起来。
“但是,再过五
十年一百年,检察官就没有了,只有《八犬传》还留传于世。”
“不管《八犬传》能不能留传下去,我总觉得,任何时候都会有检察官的。”
“是吗?我可不这么想。”
“不,即使检察官没有了,检察官这样的人可什么时代都没断过。你要是认为焚书坑儒只是从前才有过,那就大错特错了。”
“近来你老人家净说泄气话。”
“不是我泄气,而是检察官们横行跋扈的世道,让我泄气的啊。”
“那你就更加起劲地搞创作好了。”
“总之,只好如此吧。”
“咱们都把命拼了吧。”
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笑。不仅没笑,马琴还绷了一下脸,看了看华山,华山这句像是开玩笑的话,竟是如此尖锐。
过了一会儿,马琴说:“但是,年轻人首先要懂得好歹,想方设法活下去。命嘛,什么时候都可以拼。”
他知道华山的政治观点,这时忽然感到一阵不安。但华山只是淡淡地一笑,没有回答。
十三
华山回去后,马琴依然感到兴奋,他就在这股劲头的推动下,为了续《八犬传》的稿子,像往常那样对着书桌坐下来。他一向有个习惯,总是把头一天写的部分通读一遍再往下续。于是,今天他也把行间相距很近、用红笔改得密密麻麻的几页原稿细心地慢慢重读一遍。
不知怎的,文章和他的心情不那么吻合。字里行间蕴含着不纯的杂音,处处破坏
全文的协调。起初他还以为这是自己肝火旺所致。
“我现在心情不佳。我本来是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写的啊。”
他这么想着,又重读一遍。但跟刚才完全一样,还是不对头。他心里慌得厉害,简直不像是个老人了。
“前一段怎么样呢?”
他又翻看前面的文章。这里还是那样,极其粗糙的词句,触目皆是。他一段接一段地往前读下去。
可是,越读,拙劣的结构和杂乱无章的句子越展现在眼前。这里有着给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叙景,一点也不感动人的咏叹,以及不合逻辑的说理。他花费几天时间写成的几章原稿,现在读来,觉得全是无用的饶舌而已。他猛地感到钻心的痛苦。
“只好从头改写啦。”
他心里这么喊着,狠狠地把原稿推开,用胳膊支着脑袋,一骨碌躺在铺席上。但是,大概还惦记着稿子的事,眼睛一直盯着书桌。《弓张月》和《南柯梦》都是在这张书桌上写的,目前他正在写《八犬传》。摆在书桌上的端溪#pageNote#40砚,状如蹲螭#pageNote#41的镇纸,蛤蟆形铜水盂,浮雕着狮子和牡丹的青瓷砚屏,以及刻有兰花的孟宗竹根笔筒——这一切文具,老早就对他文思枯竭之苦习以为常了。这些,无不使他觉得目前的失败给自己毕生的巨著投下了阴影——这似乎说明了他本人的写作能力根本就值得怀疑,从而使他不禁产生不祥的忧虑。
“直到刚
才我还打算写一部在我国无与伦比的巨著来着。但是说不定这也跟一般人一样,不过是一种自负罢了。”
这种忧虑给他带来了比什么都难以忍受的、凄凉孤独之感。他在自己所尊敬的日汉的天才面前,一向是谦虚的。正因为如此,对待同时代的庸庸碌碌的作家,他是极为傲慢不逊的。那么,他又怎么能轻易承认,归根结底,自己的能力也不过跟他们不相上下,而且自己竟是个讨厌的辽东豕#pageNote#42。但是他的个性太强,精神又那么饱满,绝不甘心于从此“认命”,逃避到“大彻大悟”中去。
他就这样躺在书桌前面边用一种活像船长在看着触礁后沉向海底的船那样的眼神打量着这份写失败了的原稿,边静悄悄地和强烈的绝望搏斗着。这当儿,他背后的纸槅扇“哗啦”一声拉开了,“爷爷,我回来啦”的话音未落,一双柔嫩的小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不然的话,他还会一直愁闷下去呢。孙子太郎精神抖擞地一下子蹦到马琴的腿上。只有小娃娃才这样爽直,肆无忌惮。
“爷爷,我回来了。”
“哦,回来得真快呀。”满脸皱纹的《八犬传》的作者,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顿时喜形于色了。
十四
从饭厅那边热热闹闹地传来了老伴儿阿百的尖嗓子和为人腼腆的儿媳妇阿路的声音。时而还夹杂着男人的粗嗓门,看来儿子宗伯刚好也回来了。太郎
骑在爷爷的腿上,故意一本正经地瞧着天花板,好像是在侧着耳朵听那些声音似的。他的脸蛋子给外面的冷空气吹得通红,随着呼吸,小小的鼻翼一掀一掀的。
穿着土红色小礼服的太郎突然说道:“我说呀,爷爷。”
他在一个劲儿想事情,同时又竭力憋着笑,所以脸上的酒窝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消失了——马琴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由得引起微笑。
“每天多多……”
“哦,每天多多?……”
“用功吧。”
马琴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边笑边接茬儿问道:“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