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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作三昧(第3页)

“嗯,又向您讨稿子来了。”

市兵卫用指尖把烟杆儿转了一下,像女人一样柔声说。这个人的性格很特别。在大多数场合下,他外面的表现和内心的想法是不一致的。岂止不一致,简直是表现得截然相反。因此,当他打定主意非要做什么事的时候,说起话来反倒准是柔声柔气的。

马琴听了他这个声调,又不禁皱了皱眉。

“稿子嘛,可办不到。”

“哦,有什么困难吗?”

“不仅是困难。今年我揽下了不少读本,无论如何也抽不出空来搞合卷#pageNote#31。”

“嗯,您可真忙啊。”

市兵卫说罢,用烟杆儿磕磕烟灰筒,于是做出一副刚才的话已忘得干干净净的神色,突然谈起

鼠小僧次郎太夫的事来。

鼠小僧次郎太夫是个有名的大盗,今年五月上旬被捕,八月中旬枭首示众。他专门偷大名#pageNote#32府,把赃物施舍给穷苦的老百姓,所以当时他有了个古怪的外号叫义贼,到处受到赞扬。

“据说被他偷的大名府有七十六座,钱数达三千一百八十三两二分,多么惊人哪。虽是个盗贼,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马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好奇心。市兵卫这番话是蕴含着自满的,因为他每每能够向作者提供素材。这种自满当然使马琴感到气愤。尽管气愤,还是引起了好奇心。他颇有一些作为艺术家的禀赋,在这方面大概格外容易受到诱惑。

“嗯,可真了不起啊。我也听到了种种风言风语,可没想到竟是这样。”

“总之,他说得上是贼中之豪杰吧。听说以前还当过荒尾但马守#pageNote#33老爷的随从什么的,因此对大名府内部的情况了如指掌。据斩首前游街示众时看到他的人说,他长得胖胖的,挺讨人喜欢,当时穿着深蓝色越后#pageNote#34绉绸上衣,下面是白绫单衣。这不完全像是您的作品里出现的人物吗?”

马琴含糊其词地回答了一句,又点了一袋烟。市兵卫才不是个含糊一下就会给吓倒了的人呢,他说:“您看怎么样?把次郎太夫搬到《金瓶梅》里来写如何?我很清楚您非常忙,但是求求您啦,还是答应下来吧。”

他把话题从鼠小

僧一下子就转回到催稿子上去了。对他惯用的这个手段已经习以为常的马琴依然不答应。岂止不答应,他的心情更不愉快了。虽说仅仅是片刻工夫,竟然中了市兵卫之计,动了几分好奇心,他觉得自己太愚蠢了。他显得挺没味道似的吸着烟,终于找到了这么一套理由:“首先,我就是硬着头皮写,反正也写不出像样子的东西。那就会影响销路,你们也会觉得没意思。看来,还是听我的,归根结底对双方都有好处。”

“话虽这么说,还是想请您尽力而为,您看行不行?”

市兵卫边说边用两眼“扫视”(马琴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和泉屋的某种眼神)马琴的脸,并且隔一会儿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烟来。

“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想写也没工夫,没办法啊。”

“那可叫我为难了。”

市兵卫说罢,突然把话题转到当时的作家们上面去。他那薄薄的嘴唇仍衔着细细的银制烟杆儿。

“听说那个种彦#pageNote#35又要有一部新作品问世了。左不过是辞藻华丽、凄凄惨惨的故事罢了。那位仁兄所写的东西,有着唯独他才写得出来的特色。”

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市兵卫提到作家们的时候,从来不加敬称。马琴每逢听到他这么称呼作家们,就心想,背地里市兵卫准管自己叫“那个马琴”。当他肝火旺的时候,常常想道:凭什么非给这个把作家当成自己雇的店

员、呼名道姓的无礼之徒写稿子不可?于是越想越气。今天一听到种彦这个名字,他就越发沉下脸来。但是市兵卫却好像浑然不觉。

“我们还想出版春水#pageNote#36的作品呢。您讨厌他,但是他的作品好像挺合俗人的口味哩。”

“哦,是吗?”

马琴眼前浮现了不知什么时候看到过的春水的脸。他觉得春水更加形容猥琐了。他老早就风闻春水曾这么说过:“我不是作家。我只是个挣工钱的,根据顾客的要求写言情小说供大家欣赏。”因此,他当然打心里看不起这个不像是个作家的作家。然而,现在他听到市兵卫提及春水时连尊称都不加,他还是禁不住感到不快。

“总之,他这个人呀,论写桃色玩意儿可是个能手哩。而且以笔头快出名。”

市兵卫边这么说着,边瞥了马琴一眼,随即又把视线移到衔在嘴里的银烟杆儿上。这一瞬间,他脸上泛出了极其下流的表情,至少在马琴看来是如此。

“他写得那么好,听说是下笔千言,两三章讲究一气呵成。说起来,您的笔头也很快吧?”

马琴一方面感到不愉快;一方面又产生了一种受威胁的感觉。他自尊心很强,当然不愿意人家拿他和春水、种彦相比,看谁的笔头快。而且他毋宁说是写得慢的。他觉得这证明自己没有能力,经常为此感到泄气。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时地把写得慢作为衡量自己艺术

良心的尺子,而引为可贵。但是,不论他的心情如何,听凭俗人横加指责,他是绝不答应的。于是,他朝挂在壁龛内的红枫黄菊的对联看了看,硬声硬气地说:“要看时间和场合,有时候写得快,也有时候写得慢。”

“哦,敢情要看时间和场合。”

市兵卫第三次表示钦佩。但他当然不会仅仅钦佩一下了事。紧接着,他就单刀直入地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原稿方面您能不能答应下来呢?就拿春水来说……”

“我跟春水先生不一样。”马琴有个毛病,一生气下唇就往左撇。这当儿,下唇又狠狠地向左边一撇。“哎,我敬谢不敏。……阿杉,阿杉,你把和泉屋老板的木屐摆好了吗?”

马琴对和泉屋市兵卫下了逐客令后,独自凭靠着廊柱,眺望着小院子的景色,竭力把心头的怒火压下去。

院子里遍布阳光,叶子残破的芭蕉和快要秃光了的梧桐,与绿油油的罗汉松以及竹子一道,暖洋洋地分享着几坪#pageNote#37地的秋色。这边,挨着洗手盆的芙蓉,稀稀落落剩不下几朵花了。那边,栽在袖篱#pageNote#38外面的桂花,依然散发出馥郁的香气。鹞鹰那吹笛子般的鸣叫声,从蔚蓝的天空高处不时撒下来。

与自然风光相对照,他又一次想到人世间竟有多么下等。生活在下等的人世间的人们的不幸在于,在这种下等的影响下,自己的言行也不得不

变得下等了。就拿他自己来说吧,他刚刚把和泉屋市兵卫赶走了。下逐客令,当然不是什么高雅的事。但是由于对方太下等了,他自己也被逼得非做这样下等的事不可。于是,他就这么做了。这么做,无非是意味着他使自己变得跟市兵卫一样卑贱。也就是说,他被迫堕落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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