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瑞景轩,身上大氅还未脱下,环春就听来消息,说年家父子已经进了园子。而年羹尧来畅春园之前,去了一趟圆明园,待的时间不长,可他先于万岁去见四爷,总觉得不妥当。岚琪听了也皱眉头,吩咐环春:“派人给胤禛传句话,让他今天就来向皇上解释一下,别叫皇上误会儿子如今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有事不说清楚,时间长了小事也变成大事。”
那日之后,胤禛果然请旨见父亲,在清溪书屋说过话后,就带着小太监来瑞景轩。小太监们竟小心翼翼地把那里一盘棋完完整整地搬了过来,说是阿玛不愿额娘再辛苦往来一趟,太阳落山前他自己过来。
但纵然打着伞,风雪吹了雪花落在棋盘上,到屋子里落雪一化,棋子都湿了。岚琪拿着干布仔细地擦拭每一颗棋子,儿子就坐在边上,看到母亲调换棋子,不禁笑:“额娘是放错了,还是故意的?”
岚琪瞪他一眼:“就你眼尖?”不大情愿地,又把黑白子调换回原来的位置,惹得胤禛笑:“额娘真是的,您哪怕换一颗子,皇阿玛都看得出来,您还打算骗皇阿玛?”
这盘棋,夜里玄烨来下时,已经是被岚琪换过棋子的了。玄烨似乎没看出来,饶有兴致地继续白天的棋局,最终还是胜了岚琪。岚琪闷声不响地收着棋子,玄烨笑问:“朕赢了你,不高兴了?”
“没有。”岚琪明明就拉着脸,很不服气地问,“你没看出来和早晨不一样?”
玄烨笑:“看出来了,存心让你,结果……”他摊手笑,“朕近来与大臣对弈,胜算极少,后来想明白了,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朕天天哄你玩儿,棋艺一落千丈。”
“怪不得最近总哄着我下棋过瘾,就是输给大臣了好赖在我身上。”岚琪这话很不客气,却也只换回玄烨一句“放肆”,嗔怪着说孙儿们要学了去,往后还有没有尊卑长幼。终究奈何不了岚琪,最后哄着她又让了许多子,糊弄过一局。
落子间,说起孩子们的事,提起年羹尧,玄烨道:“你还没见过他吧。除夕回宫里摆宴时,你瞧一眼,外放了几年,像是经历了几十年沧桑似的,又壮又粗糙。你可知四川一带的土匪,都被年羹尧拿下了,朕上个月还了褒奖,这年羹尧竟是天生该带兵打仗的料,倒是叫朕给觅着了。想想入关几十年,爱新觉罗家的子弟,已经大不如前。我们满人区区几十万,国逢战事,终究还是要靠汉人汉将。”
岚琪把棋子一丢,扫兴地说:“好好下棋,也牵扯到国事?你都多大年纪了,能不能歇一歇?”
玄烨把她丢的棋子摆回去,嘀咕道:“越老越不懂事,现在怎么这么小性子了?”
岚琪揉了揉手里的丝帕道:“假装着自己还年轻,你要烦我,我往后就端着呗。”
玄烨笑:“朕说一句,你要顶十句,真不知你如何教儿媳妇,她们听你服你?”
“咱们这样,是不是就叫老来伴?”岚琪笑悠悠地,将散出的丝抿在耳后,纤白手指划过脸颊,眼波婉转间,犹存几分风韵。她温柔地看着玄烨,玄烨亦微微眯了眼睛,笑道:“朕很满足。”
岁月静好,除夕一过,又是新春,康熙五十一年平平安安地到来,皇帝身子比前两年还硬朗些,开春入夏,诸事顺意。可谁想到入秋后却风波四起,皇帝突然来了兴致再次肃贪,诸多官员受到牵连,好好过了大半年,朝堂上下突然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而这一年,岚琪入秋后就随皇帝回紫禁城了。过了五十岁后,日子越过得快,一年年晃过去,她长时间在园子里住,与荣妃几人也少见了。宜妃心思活络,时常还缠得皇帝把她带去畅春园,所以还算见过几次,与荣妃经常半年才见一次。
每每见她鬓上添了白,岚琪都慨叹她们老了,就连荣妃也会说:“以为你不会老,如今瞧着,也是老祖母了。”
而岚琪这次归来后,不打算再陪皇帝去园子里了。要紧的是太后的身子越来越弱,从前还爱出门散散步,如今越来越懒,自称是一把老骨头了,时不时会感伤过去的岁月。
十月时,肃贪查到内务府,亏空的银两叫人瞠目结舌。近年岚琪都在畅春园随驾,宫里的事不大管了,便有人钻了空子。岚琪本欲自责,可荣妃一直在宫里,她若怪自己,岂不是等于怪荣妃,皇帝不问,她便一直不提。
可这天她在景阳宫闲坐,宜妃却风风火火闯来,亏她一把年纪了,中气十足,让底下奴才搬来一箩筐炭,踢了一脚道:“怎么回事,我屋子里被熏得喘不过气,宫里是揭不开锅了吗?怎么给我用这种东西,皇上肃贪肃贪,宫里的日子不过了?”
荣妃冷声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糊涂,你家老九身上背着官司呢,你还来这里闹?如今宫里都用这些炭,不是亏待你,是今年成色本就不好,你去我屋子里瞧瞧?”
宜妃不信,指了岚琪:“你呢?”
到如今,谁还在乎谁,荣妃欲对岚琪说别理会宜妃,可岚琪却悠悠一笑,道:“我屋子里用的都是上好的银骨炭,无烟无尘。”
宜妃恨道:“你低调了一辈子,如今也露出狐狸尾巴了,那是你该用的东西吗?今年连宁寿宫都供不上,皇上那里也不知烧的什么炭,你倒是用得心安理得。长年在园子里,没想到宫里照旧不松手,说什么我们胤禟身上背了官司,我看就该先查查你的永和宫,你和你的儿子们必然都不干净。”
却听荣妃悠悠一声道:“既然你知道今年炭供不如往年,知道连宁寿宫都供不上,你还来找我闹?是看我一把岁数了,争不过你辩不过你,好欺负?”
连边上侍奉茶水的宫女都捂嘴偷笑,桃红嬷嬷上前拉了拉主子的胳膊,宜妃甩了她一手,可明明丢了脸,却并不急着走。
岚琪朝荣妃使了眼色,荣妃转去看吉芯,吉芯会意,上前与桃红笑道:“屋子里烧炭本就
怪闷的,咱们都在这儿,主子该透不过气了。”一面说着,一面挽了桃红往外头去,连带着把边上伺候的太监宫女都领出去了。今日跟着岚琪来的是绿珠,大家都在一般年纪,绿珠叹气:“真是辛苦你,娘娘这么多年也不改改脾气。”
桃红终究是护主子的,尴尬地说:“娘娘她有事儿,你们知道,她最爱面子了。”
果然屋子里静悄悄的,宜妃干坐在一旁,明明大家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她却不走。可她不开口,荣妃和岚琪也不开口,这般僵持得连桌上的茶都要冷了,才听得宜妃一声啜泣,委屈地说:“我那儿把银子全倒腾出来,也填不上胤禟捅的窟窿,外头打听来的话,说万岁爷这次打得很狠,我真怕他不念父子之情,要把胤禟如何了。胤祺那里我让他帮帮弟弟,他倒是肯拿钱出来,可也帮不上大忙,我想去求太后……自然了,若是胤祺,太后必然帮,可偏偏是老九。”
荣妃道:“你这歪门邪道的心思,就该收一收,太后哪儿来的体己,这些年孙子重孙多多少少,每年赏下的红包就够可观的。太后膝下没儿没女,她攒着做什么?你竟然还打宁寿宫的主意?”
荣妃说着话,起身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落在宜妃手中,她瞧见是三张大数额的银票。宜妃虽然高兴,可拿在手里颤,又不服气地问:“你们怎么有这么多钱?”
岚琪心想,这一点点,尚不及她攒的一分,没想到在宜妃眼中竟是“这么多钱”。想来她平日里贴补九阿哥没有数目,经年累月地把钱花出去,就积攒不了什么了。又说把翊坤宫角角落落的铜板都搜刮出来,她心中一叹,惦记着回头要叮嘱毓溪,教她持家之道。
荣妃却在一旁道:“我们哪里有这些钱,和你拿一样的俸禄,皇上赏赐你翊坤宫的还比我们勤些。这是万岁爷放在我这里的,叫我等着有天你来时拿给你,你不来自然全数还给皇上,可你果然还是来了。”
宜妃捧着银票,呆呆地没醒过神。荣妃再道:“皇上一早知道胤禟的事,他这是替儿子还钱,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可他还是把你和儿子放在心上的,你该抱怨胤禟胡闹,跑来冲我们撒火做什么?拿了银票赶紧找胤禟去,他真的填不上窟窿,皇上也不会要他的命。”
“既然如此,又何必查胤禟,偏是我的儿子好欺负吗?”宜妃捧着银票,却依旧不甘心。
岚琪终于又出声,玄烨尚且哄着宜妃,她何必说难听的话,亦是很客气地说:“皇上肃贪,不先从自身查起狠心切了骨肉,外头的人如何能服?里头的道理,你便是不懂,看在万岁爷这样为你费心的分上,就别总挂在嘴边了,难道真要惹得皇上动怒,往后不理会你们母子?”
宜妃赶紧把银票收好,但坐着怎么都尴尬,之后匆匆喝了口半凉的茶,灰溜溜地便走了。
她这一走,荣妃和岚琪都松口气,荣妃道:“长春宫如今没什么花销,惠妃经年也攒下不少,她们昔日要好,宜妃倒不敢去那里开口。”又笑道,“万岁爷的银子,该不是问你要的吧?”
岚琪笑:“我哪儿来这么多钱,我还以为是皇上问姐姐要的。”
荣妃叹气:“我不过是表面光鲜,说真的,我还不想给宜妃,自己扣下来,万岁爷也不能问我要。”
岚琪笑话她:“万岁爷可是铁公鸡,你真的扣下这银子,他一定会冷脸来问你要。”一面看外头的天色,算计着时辰,说毓溪要带闺女和弘历、弘昼进来,便辞了荣妃这边。荣妃说说笑笑把她送到门前,瞧着永和宫的人走远,她对吉芯叹道:“她如今气势越不同了,只怕将来我若长命,还要向她屈膝叩拜。”
永和宫里,毓溪带着弘历、弘昼进宫。今日毓溪有一件事要与岚琪商量,说些家常话,再三犹豫后,挽着岚琪说:“额娘,有件事儿与您商量,我和胤禛都冷了两天了,我又舍不得他心里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