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内,岚琪正闭目养神,胤祯坐在榻边抓着母亲的手。此刻有人通报皇帝到了,岚琪才缓缓睁开眼,气息微弱地对儿子说:“别在你皇阿玛面前咋咋呼呼的,听额娘的话。”
胤祯憋着口气,点头答应:“儿臣知道了。”
玄烨进了门,岚琪稍稍望一眼,就见他气色极差,脚下那步子走得比平日缓慢,以往遇见高兴的事,或是自己病了他着急,都是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的,五十来岁的人,还偶尔会露出几分少年气息。但今天一步一步走得很稳重,他越是想掩饰自己的虚弱,却越是没能躲过岚琪的眼睛。
十四阿哥行礼相迎,却被父亲劈头盖脸骂道:“你额娘急得吐血,你却在乾清宫门外和太子纠缠打架,你眼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从前你说自己不想黏着母亲,在阿哥所住着就不进内宫,今日这事,你倒是给朕一个说法?还有比你母亲的性命更重要的事吗?她生养你们这些儿女,关键时刻,你们在什么地方?”
胤祯涨红了脸一言不,他几乎没有挨过父亲的骂。小时候顽皮父亲也都是笑着骂的,哪里真正红过脸?父亲宠爱他,甚至有些溺爱他,突然来这么一顿说,他心里难受极了。
岚琪虚弱地劝父子俩:“皇上到臣妾身旁来坐,让孩子出去吧,他不是来了嘛!”
玄烨听见岚琪的声音,立时就到她身边,眼光再没有从她脸上移开。他多害怕又看到当年在慈宁宫看到的神情,幸好幸好,岚琪只是虚弱得毫无血色,眼底有悲伤有无助,眼神还在灵魂还在,虽然生了一样的悲剧,可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变成活着的死人。
此一时,彼一时,岚琪如今受的伤害不比当年小,她对弘晖的爱也绝不亚于胤祚,可她自身不同了,她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乌雅岚琪。今天悲痛欲绝的时候,看到胤禛看到毓溪,她想的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清醒,要帮孩子们渡过这个难关,毓溪若是过不了这一关,胤禛将来的人生一定会不同。毓溪若是不好了,四贝勒的福晋可以随便换一个人,可儿子心里爱的人去换哪个?所以,她不能倒下。
太医一波一波来给德妃诊治,确定娘娘没有大疾,只是怒火攻心,调养时日便能恢复,皇帝才安心。
所有人都退下后,玄烨将岚琪抱满怀,两人久久不言语,只等岚琪保持那个姿势觉得腰不能动了,稍稍提了一句,玄烨才把她放下来。可是岚琪紧紧捏着他的手说:“在我身边歇下可好,你看起来累极了。”
玄烨微微摇头:“朕还要去查,把整个紫禁城翻过来,朕也要找出凶手,朕要给你们母子一个交代。”
岚琪含泪道:“可孩子回不来了……皇上,毓溪和胤禛,怎么办?”
玄烨眼圈泛红,忍住了,岚琪一直没开口对他哭诉,只字不提多年前胤祚的事,他知道岚琪是不愿他有负罪感,可儿子、孙子也都是玄烨的,他自己怎会不痛苦。
“朕当年欠你一个交代,如今不再需要顾忌那么多,朕不能让弘晖死得不明不白。”玄烨郑重地说,“朕也要看看,事到如今,还有哪一派势力敢与朕叫板,事到如今,竟然还有人想把魔爪伸到皇宫里。”
岚琪听着他的话,想到传言太子妃的耳坠落在长春宫,此刻玄烨愤怒竟然还有权臣势力想要挑衅他,心中猛然揪紧,双眼直直地看着他,不敢把心中的惶恐说出来。
可他们心有灵犀,他们如此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传达彼此的意思。玄烨看着这双惶恐的眼睛,怎会感受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再想自己方才那几句,一个警醒,不由自主抓紧了岚琪的胳膊,但又怕弄疼她,他重重地坐在了榻上。岚琪的手慢慢摸上他的肩膀,轻声唤:“皇上……”
“是啊,怎么还会有权臣想要挑衅朕呢,朕前半辈子和权臣周旋,后半辈子,后半辈子,后半辈子……”玄烨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睛里几乎要沁出血来,转身看着身边的人,四目相交,岚琪眼底些许柔情根本不足以化解他的怨恨,他后半辈子,竟然要开始和儿子们斗了。
“他们长大了,翅膀硬了。”玄烨冷笑,“也怪朕不好,为了江山传承,先把他们当棋子摆入棋盘。”
“这不是皇上的错。”
“朕有错,可不是朕一人之错。”帝王气息渐浓,玄烨眼睛里的怨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威严霸气,“他们若不贪婪,朕何须防备他们、利用他们,我们都有错,可朕不会伤害他们任何一个人,他们却要来杀朕的子孙了。”
岚琪按着他,想要他平息怒意,但玄烨已经冷静了,他告诉她:“朕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才会着急,现在突然想明白了,你放心。”
见皇帝如此,岚琪深知他的脾气,又想眼下都在气头上,不让他宣泄掉也不好,便不再言语。至于太子妃,纵然她曾经有将弘昀推下水的嫌疑,可不知怎么到这一次,她反而不怀疑了——太子妃干吗跑那么远去长春宫杀了弘晖?完全没道理。
“你好生歇着,我会尽快给你答复,今日的事罢了,我再来陪着你。”玄烨又让岚琪躺下,在她额头上温和地一吻,“咱们都要好好的,儿子儿媳妇还指望我们呢。”
可是玄烨和岚琪都想错了,原以为四贝勒府会乱成一团,悲伤过度的四福晋眼下还能做什么?但谁也想不到,毓溪却“坚强”地撑起了所有的事。
他们送弘晖棺木回府后,毓溪就张罗下人为孩子设灵堂供奉香案,立刻从内务府置办来奴才们穿戴的素衣,在府内安排下酒水,准备招待登门吊唁致哀的客人。丧礼需要做的所有事,她都一一打点清楚。
其间还到西苑来了一趟,问过弘昀的病情,那孩子烧得糊涂,李氏哭得很伤心,毓溪竟还冷静地劝她,叫她要好好守着儿子。
宋格格在边上看着福晋的一言一行,等她离去后,脸色苍白地凑到李氏身边说:“姐姐,我怎么觉得福晋叫人看得心里凉,我都不敢多看她的眼睛,那眼睛是空的,空得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李氏哪儿有心思在乎这些,弘昀这一病还不知能不能好,说些不吉利的话,若是哥哥带着弟弟走,她怕是才得了弘时,就要失去弘昀了。
而一进家门,妻子就开始张罗忙碌,胤禛插不上手,他不安地看着妻子忙忙碌碌。这一瞬竟希望毓溪一直这样“振作”下去,他不敢面对毓溪一旦软下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害怕毓溪忙完了这些,就丢下他跟着儿子离去。
此刻站在书房门前,胤禛不知往哪里走好,却见妻子朝自己走来,他们不能为儿子戴孝,但毓溪换了一身庄重素色的衣衫,走到胤禛面前便说:“要不要换一身衣裳,客人们开始来了,不能怠慢了人家,贝勒府不能失礼于人前。”
“毓溪……”
“去拿屋子里挂的那件褐色袍子来。”毓溪吩咐下人,转身看着丈夫说,“你身上的衣裳才从寿宴下来,总归不合适。”
胤禛上前抓住了她的肩膀,慌乱地看着她的眼睛,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犹犹豫豫许久才道:“这些事不用你来操心,你回房去休息。”
毓溪却伸手解开丈夫的衣扣,要将他身上参加寿宴的礼服脱下来,面无表情地说:“你是一家之主,而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人前失礼,弘晖去得太急了,这一路走得必然辛苦,要妥善送他才好,身后事一点儿都不能马虎。我们是他的阿玛、额娘,我们不操心,还指望哪个呢?”
说话的工夫,侍女已经匆匆捧来袍子,毓溪亲手脱下丈夫的衣裳,再亲手为他换上。就这么站在屋檐下,当着奴才们的面为他系扣子,胤禛一动不动任由她摆布。
待穿戴齐整,毓溪便道:“我们去前厅吧,客人们已经6续到了。今晚还要安排守夜的人,兄弟妯娌们都会来,我选几位合适的留下,不合适的你替我去周全打了,这事儿你替我做好可好?”
毓溪说着,已转身往外走,胤禛愣了愣神,但很快就不由自主地跟上去了。
所有到府里致哀的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来接待他们的四福晋。消息渐渐传出去,很快宫里宫外都知道,失去了儿子的四福晋正体面稳妥地处理着儿子的身后事,与她的婆婆当年失去六阿哥时的光景完全不同。
可只有明白的人,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现,当初好像“死”了一半的德妃娘娘是活着的,如今“活着”的四福晋,却已经死了……
八贝勒府里,八阿哥匆匆从宫里回来,妻子正站在前厅指挥下人准备东西,说她一会儿要和八贝勒去四贝勒府致哀。抬眼见胤禩进来,却慌张地将目光掠过,胤禩则直直地冲向她,抓了她的手腕往里头带,口中道:“我有话问你。”
八福晋几乎是被拖着往里走,她吃痛挣扎着:“胤禩,你松开,弄疼我了。”
胤禩气息急促,胸前起起伏伏,用从未有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妻子。如果弘晖死在了妻子的手里,事后妻子穿戴齐整又回到河边人群里,谈笑风生淡定自若,她要有何等强大的内心,才能在杀了孩子后保持镇定,仿佛什么事都没生过。之前如此,现在面对自己,依旧如此。
“弘晖是怎么死的?”胤禩开门见山地问。
“宫里传的话,说是被人勒死的。”八福晋应答,目不斜视地面对丈夫,接着道,“你快把礼服换下,我们去四贝勒府一趟,听说各家已经6续过去了,我们不要再迟了,今晚守夜的话,我们也留下吧。”
“我问你。”胤禩猛地扑上来,掐着妻子的肩膀把她推在墙上,“弘晖是不是你杀的,是不是你?”
八福晋目光冰冷,看着他道:“索性嚷嚷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你索性把我绑了送去乾清宫,告诉皇上是我杀了他的孙子。”
“是不是你?”
“不是我!”八福晋尖叫着,一把推开了丈夫,仿佛是从容淡定的面具瞬间破碎,整个人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如纸,眼底透出深深的恐惧,好像整个人瞬间跌入地狱,正承受着万般酷刑的折磨。她疲软地顺着墙角跌坐下去,双手做成当时抱着弘晖的架势,口中喃喃,“我就这么搂着他的脖子,我就这么捂着他的嘴,孩子就没气了,他就没气了。胤禩?他怎么那么脆弱,怎么那样几下就没气了?”
胤禩只觉得天要塌了,弘晖竟然真的是自己妻子杀的,而他稍稍才往前走几步,妻子狰狞地笑起来,眼珠子瞪着几乎要脱出眼眶,把她姣好的面容变得十分恐怖,她说着:“我喊不醒他,我使劲打他的脸,掐他的人中都弄不醒他,可我要走了,再不走就该被人现了,但万一我走了他醒了怎么办,我怎么好让他去胡说八道呢?我就掐着他的脖子,一直掐着,一直掐着……”
胤禩走到她面前蹲下,目光呆滞,八福晋双手就掐住了丈夫的脖子,嘴里重复着:“我一直掐着,一直掐着,他再也醒不过来了。胤禩你放心,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