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没有和女儿说话,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笑得出来。
果然,女儿一听到这句话,所有的娇怯温柔便倏地从那张酷似亡妻的脸上退去。她似是一时怔住,又似一时语塞;似是一时错愕,又似一时震惊。
“是谁?”钟汝意不知道电话那头儿的人是谁,又在哪里,不过现在科技发达,信息迅猛,即使分隔南北极,也是天涯咫尺。
连空气都在变成毒气,钟有初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呼吸,哪里都是错。
“是谁?”
手机和整副耳机骤然跌落在地板上。
她似是一时忘记了如何说话,良久才道:“……一个朋友,父亲刚去世的那位……”
甫一出口,钟有初便知道自己大错特错——这句话中的关键词瞬间将父女俩拉回叶月宾骤死的那个下午。那种孤苦无依、满心悲愤的感觉在今天依然一分未减。
“人家的父亲刚刚去世,你就用这种轻佻浅薄的口气与人通电话!”钟汝意怒极反笑,笑得狰狞,“我看你已经没有廉耻了!”
钟有初脸上失去了所有颜色,苍白得不像个人,扶着流理台摇摇欲坠。她永不诉于人前的秘密,和那些苟且偷生的亲吻与欢愉,决不能共存。
第二天钟有初没有下楼吃饭,叶嫦娥问钟汝意,不得要领,只好上去请教。她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便用黄梅调逗着外甥女:“哎呀呀,我的美娇娘,为何春情深锁闺阁,为何消瘦不思饭食?……不对,一定是你爸干了什么好事,是不是?”
钟有初背对着小姨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回答:“他和我说话了。”
“是吗?”叶嫦娥心想,这应该是个好现象,怎么闹得这样僵,“他说了什么?”
钟有初静静翻过一页书:“骂我。”
叶嫦娥大吃一惊。钟有初一边翻书,一边说:“实在骂得好,小姨,我昨天睡得不踏实,所以没有什么胃口,你们吃,不用管我,我要是饿了,会自己煮面吃。”
床沿一沉,她手中一轻,书被叶嫦娥抽走放在一边。
叶嫦娥轻轻地拍着外甥女:“有初,做噩梦了?”
是的,她做噩梦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无脸人,可是昨夜他又入梦来。
那脸明明没有五官,却能感觉到专注与疑惑。她困在一副锈迹斑斑的铁笼里,腰腿俱折,血迹斑驳的手指,不停地编织着一件无限长的荨麻披甲。
她不愿意再回忆下去:“小姨,讲个故事给我听。”
叶嫦娥错误理解了她的意思,语气中有些惆怅:“故事?故事没有,事故倒有一件——听说缪盛夏要结婚,娶的是格陵有色一把手的大女儿,有头有面,不过到现在连名字也问不出来,真是奇怪。”
钟有初一下子想起雷再晖的记事簿,心脏又是一阵绞痛。
“是吗?他总要摆酒的。”
“奇就奇在这里,缪家压根儿没有摆酒的意思,到处都在传说新娘子长得很丑,我看缪盛夏这次是遭报应了……不过也不一定,老话也说娶妻求贤淑,说不定人家很贤淑呢?就算不贤淑,也有好靠山……唉,看来我是治不了他的相思病了……”
她喊了两声有初,没有反应,便轻轻替外甥女拉好被子。
钟有初昏昏沉沉地躺着,突然听见楼下有尖锐的吵架声,于是惊醒了。
“老娘还天天来给你这个废物送饭……要不是看在有初的份儿上……你这副嘴脸,我姐能安息吗?对女儿发脾气,你算什么好汉!”
接着便是一堆碗碟破碎,桌椅推拉的声音。钟有初下床,从梳妆台里拿出一个首饰盒。
停了一停,她将首饰盒打开。一回到云泽她就把项链和戒指珍重地收藏,现在反而有些犹豫,是不是要重新戴上。她摸着那琉璃地球,叶嫦娥和钟汝意的争吵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你根本不知道……”
“自私!无知!懦弱!”
她穿戴整齐,走出房间,下了楼梯,父亲和小姨争吵得那样激烈,语言苍白可笑,互相指责和推卸责任,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墙角走过的身影。钟有初推开大门,穿过院子,一直走出那个家。
竟然已经是傍晚了,她慢慢地在街上走着,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便恍惚地笑一下:“吃了吗?”
这是生她养她的家乡,不需要任何方向感,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那些熟悉的大街小巷——她在这个角落踢过毽子;她在那家店里买过发卡;这里是她的母校,那里是她第一次试镜的礼堂……
堤上的晚霞最美,走得累了的她想最后戴着这条项链去看看。
可是初春的晚霞颜色比较黯淡,人影也寥寥,钟有初在堤上坐了几分钟,心想真是对不起了,没法让你看到最灿烂的云泽晚霞。
她摸着脖子上的琉璃地球,沉思了一会儿,便翻过栏杆,沿着阶梯朝堤下走去。现在是枯水期,钟有初足足走了二十多级,才踏到水面。她再往下走,便觉得肋下一紧,已经被人拦腰抱起,转个方向,一气奔上堤面,手一松将她砸在地上,犹不解恨,又狠狠踹来一脚。
钟有初背心上猛然吃了一记,知道在云泽只有那位少爷敢当街踹人,而且踹了还是白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你怎么在这里?”
缪盛夏勃然大怒,指着钟有初的鼻子:“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云泽的天是我的,地是我的,山是我的,湖也是我的!你要在私人地方自杀,存心恶心我是不是?”他急火攻心,又把钟有初拎起来前后摇晃:“再走两百米就有桥,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桥上跳?老子保证不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