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雷再晖,每个被他宣判人生失败的弱者都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别无其他可能。而对于钟有初,这一生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无脸人从噩梦中走了出来,活生生坐在她的面前。
雷再晖翻开花名册——钟有初,毕业于格陵第二专科学院电子商务专业,入职八年。名册第一页用树状图展示出每个部门的员工分布和职位,每个人都贴上一张登记照,除了钟有初。她的姓名和职位上,只有一个大力撕下照片时留下的小洞。
他将失踪的照片和昨天电梯里的相亲小插曲联系起来。就连前台文员都能不经她允许将照片拿去送人情,还对她冷嘲热讽,她继续留在百家信有什么意义?
谈话正式开始:“钟小姐,你好,敝姓雷,是贵公司聘请的营运顾问。为保障双方权益,我们的谈话会录音,如非牵扯到法律事宜,录音内容不会有第三者知道,可以吗?”
钟有初如坐针毡,望着桌面,尽量不去看无脸人的脸。真虚伪,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却要用谦卑的词语来粉饰太平。
“请便。”
雷再晖觉得她的畏畏缩缩也属正常反应:“钟小姐平时负责什么工作?”
钟有初魂魄匆匆归位:“档案室中级秘书,负责文件归档、处理等事务。每年年终协助行政部做资料汇总和准备评估……”
雷再晖看完138份问卷,心中已经有一份人物谱。钟有初这种橡皮白领他见过很多,专业分数很高,但对企业毫无归属感,这种隔阂往往来自于职位与诉求间的差距,现实和理想间的落差。如非必要,他不会对橡皮白领下手,但钟有初不一样:“你曾担任前任总经理闻柏桢的第一助理,成绩斐然。”
他这份工作的精髓在于看人。她脸上一掠而过的痛苦也许可以理解为职场上的挫折,而雷再晖所敏锐捕捉到的,则是痛苦中的那一丝似有还无的暧昧。痛苦掺杂着暧昧,那就绝不仅仅局限于上司与下属之间的关系。昨日的嘲弄,今日的痛苦,都不该是她这种年纪的女性应有的沧桑神情。她人生所有的阅历、挫折和成长,仅仅来自于这五百平方米的百家信吗?
钟有初听见自己回答:“以前年纪轻,工作也拼搏,承蒙闻先生看得起,教会我不少东西。”
“他离职,你调到档案室,薪水少了三成。”
“世道不好,我文凭低,现在满街都是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我知足。”
纯属胡扯。雷再晖看过她的档案,认为这种心态很不好。她既然没有勇气离开百家信,即使强颜欢笑也该奉承新人,而不是对旧人念念不舍。
“让我们回到昨天的调查问卷上,你是否觉得在人际交往上存在一定的困难?”虽然隐晦,但钟有初很快领会,是在说调查问卷的最后一题,每人选一个淘汰者,大多数行政人员选了她。
“不至于太严重吧?”她讪笑,“每一项工作我都尽力完成,也避免和任何人交恶。”
“这并不能证明你人际关系良好。四年来百家信员工每次出游,从未见你在合照中出现过,这样的例子,我还可以举出许多。”
庞大的会议桌两端,分坐着高高在上的骨灰级企业营运顾问和蝼蚁一般存在的橡皮白领。面对步步紧逼,她已左支右绌,狼狈不堪:“雷先生,哪个公司没有边缘人士?企业不存在完美体系。”回忆闻柏桢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令她心如刀绞,语气飘忽:“哦,除了传销机构。”
雷再晖手边放着一支银色的录音笔,拿起来,又放下:“体系完美也好,不完美也罢,失败者无论藏身何处都还是失败者。而一个成功的企业,不需要失败者。”
虽然知道他话不饶人是职业特征,钟有初还是感到了深深的羞辱。其实我们不是死敌,你不过是受雇来做企业体检,我恨你怕你,因为你是梦里那个纠缠我半世的无脸人——即使如此,我也一直好言相向。大家好聚好散岂不痛快?你羞辱我实在毫无道理!
蛰伏在她体内的野性正在慢慢苏醒。钟有初攥紧了拳头,感觉自己全身每一块的骨骼都在积聚力量,这种久违了的感觉真好,让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真实,无限接近自我。她发怒,他镇定,看了看腕表:“钟小姐可以慢慢思索我所提出的重点。接下来聊聊你的职业规划吧,钟小姐可有梦想?我相信你是怀揣梦想来到格陵的。”
“有,我曾有梦想。”钟有初反而冷静下来,干脆地回答,“我从小只有一个梦想,就是走过长长的红地毯,接过金葵影后的奖座。怎样呢?不知雷先生听说了我这个梦想后,会如何激励我实现价值,还是觉得我在发白日梦方面一点儿也不失败?”
她果然是伶牙俐齿,而且浸满毒汁。不过这是被冒犯后的正常反应,雷再晖知道她并不是无药可救,她天生不该泯然众人:“既然你将成为金葵奖影后作为奋斗目标,那现有职位岂不是已经限制了你的发展?”
啊,这招接得妙!钟有初心想。
“你觉得以我的岁数,还能卷土重来?”她冷冷地看向窗外的风景,“我现在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了。我们这些乡巴佬儿在寸土寸金的格陵一穷二白,要吃饭,要生活,没有梦想,活得反而踏实些。本地人和有钱人不会明白,因为你们在轻易实现自己梦想的同时,又随心所欲地去破坏我们的梦想。”
她不愿看雷再晖的脸,看多了今晚的无脸人就会有五官。
“钟小姐,请你正视我。”雷再晖轻轻敲桌,“我接下来的话会很残酷,但是事实——我的工作是让企业高效运转,在此前提下,个人的感受必须被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