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迷雾般的黑暗中,龙芝听见鸟鸣,清灵的,宛如泉水流动的韵律。慢慢的,雾散开了,眼前清晰起来,浮出大片明朗的金绿。同样是森林,可眼前这片与岐蒙山完全不一样,林叶疏朗,上方薄薄的天幕清晰可见。一名青年走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道上,幅巾深衣,竟是前朝的打扮。一束日光斜打在他背着的铜剑上,剑鞘凸浮的祥云瑞兽纹样,依稀与藏在道观神像中的那把剑一模一样。
龙芝这才觉察到不对劲,先不说那男子怪异的衣装,自己看着他时,竟是居高临下的,仿佛浮在空中一般。再一低头,四肢应是在的,可与不在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因为他根本看不见它们。
莫非是引导法力时发生了事故,他被炸得粉身碎骨,才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龙芝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可若真是这样,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青年又是什么人?他试着移动身躯,整个人轻飘飘的,腾云驾雾般停在青年身前。
果然,青年也觉察不到他的存在,依旧埋头赶路。阳光很烈,对方一张晒得微微泛红的脸十分英俊,因个子挺拔,将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也穿出了潇洒落拓的意味。打量他时,龙芝的视线无意撞上了对方的,整个人霎时像坠进漆黑的冰湖里,冻得打了个冷颤。对方有双让他害怕的眼睛,冷漠、清澈,没有半点人的七情六欲,比起人,他更像是把锋芒毕露的兵器。
忽然听见叮铃一声,龙芝循声找去,发现一挂碧玉铃铛正悬在青年的腰带上,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
这是怎么回事,道观的铜剑,自己的碧玉铃,怎会出现在同一人身上?
龙芝满头雾水地跟着青年前行,直至对方走进深山,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山中仿佛被大火肆虐过,原本的山光水色化为一片恐怖的焦黑,远处有抹鲜红色,似是未熄灭的火焰。空洞的风声从枯木林中传来,鬼哭神嚎一般。青年驻足看了片刻,蹙起眉头,继而利落地捏了道法诀。龙芝不知那是什么法术,只看见红光在他指上一闪,随即流星般窜入了枯木林内。
青年随着红光而去,龙芝犹豫一瞬,也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同踏入这片毫无生气的森林。
走到深处,看见的不仅是枯枝残叶,还有成炭状的尸体。大大小小,飞鸟走兽,竟无一能够幸免。过了许久,那缕在林间穿梭的红光终于停了,青年同时突兀地停下步伐,抬手将背上的铜剑拔出寸许。龙芝随他的目光看去,下一瞬,不禁屏住呼吸,头皮一阵阵发麻。一条庞然大物盘卷在焦土之中,足有两人合抱那样粗,堆得如小山一般。原来先前看见的那抹鲜红并不是火焰,而是这物的鳞片。它像是蛇,可歪在一旁的头颅却生着只锋利弯曲的长角,大张着口,舌头歪搭在一边,瞪圆的眼睛黯淡无光,显然是死了。
从它折起的身躯另一边,正传出一阵阵异样的动静。轻柔的、粘腻的、慢条斯理的,似是进食的咀嚼声。青年握着剑,不动声色地往那处靠近,明明他已经足够小心了,然而待他转到蛇尸背后时,那声响同时也顿了顿,青年和龙芝措手不及,撞见了无比诡异的一幕。
腥气扑鼻而来,死去的巨蛇已被开膛破肚,一人半跪在它大敞的腹腔前,正在专心致志地啃食它的血肉。此人身上仅披着一件长衫,浓密微卷的漆黑长发从他背后披泻而下,发尾浸在黑红的血里。应是觉察到他们的到来,那人回过头,一双黄金般澄明璀璨的眼睛静静看向青年。
他的脸上也涂满血污,可非但不显得狰狞,反而如盛妆一般,给他妍丽无比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原始的艳异。
不止是龙芝,连青年都看得呆住了,握剑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没有动作。
龙芝惊讶的缘故倒不是为对方的美貌,而是他认出了此人的身份,这分明就是裴隐南。
“……是你杀了丹蛟?”青年终于出声,嗓音如他的眼神一般冷硬:“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妖物?”
裴隐南盯着他看了半晌,却没有回答,径自收回视线,咬上了血淋淋的蛇肉。
一声金属摩擦的锐响,青年终于拔出剑来,剑锋直逼裴隐南的颈项,同时喝道:“回答我的问题!”
这疾如雷电的一剑竟被裴隐南徒手接下了,只是在他的手掌与剑身接触后,剑身陡然迸出清光,就连漂浮在旁的龙芝都被殃及,一下子被震飞出去。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前方的一人一妖早已动起了手。这青年看着年纪不大,修为居然深不可测,即便对上裴隐南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隐隐有压制他的趋势。
没看多久,龙芝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从前裴隐南身受重伤,都能和赤炼不分伯仲,就算这青年再厉害,应也不能将裴隐南压制到如此地步,除非眼下的裴隐南伤势比那时还更沉重。
他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青年又一击被裴隐南避开,不过他的招式虽落空了,同样锋锐的剑气却从裴隐南身上擦过。伴着一道布料撕裂的脆声,那件潦草地搭在裴隐南肩头的黑衣被削去一大块,原本拢起的领口顿时散开,两襟软绵绵地滑落下去。裴隐南似乎也没料到这出事故,反应时已经太晚。残破的黑衣被他按在腰际,而他见它失去遮挡的作用后,索性放开手,任由自己结实修长的身躯坦露在两人眼前。
数不清的深而长的伤痕在他金棕色的肌肤上纵横,伤口边缘青黑,隐隐可以看见血肉。看到它们的同时,龙芝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用力攥紧,源自本能地感到恐惧——他在母亲留给他的记忆最后一幕里,母亲身上就全是这些印记。他虽无法感受母亲的痛楚,但母亲承受它们时骇人情形他至死都无法忘记。
是天雷,他的母亲就是死在雷劫之中。难怪裴隐南会如此虚弱,刚刚承受过雷劫的妖,几乎与初生的婴儿没有区别。龙芝看向青年,连自己此刻没有实体都忘了,下意识地拦在他与裴隐南之间。
青年的目光穿透龙芝,落在衣衫不整的裴隐南身上。出乎龙芝意料之外的,他一下子背过身去,模样竟有几分惊慌:“你、你快将衣物穿好。”
方寸大乱的青年不知道自己犯了一道大忌,在缠斗时背对一头野兽,是会有性命之危的。只一眨眼的功夫,裴隐南已出现在青年身后,一手扼住他的脖颈,制住他的同时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触上了青年的发丝。
青年面色一沉:“我劝你最好放开我。”
裴隐南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垂下眼帘专注地嗅他。青年几乎僵成了一根柱子,握剑的手渐渐收紧,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动手的当口,裴隐南一缕长发从脸侧落下,因两人离得近,恰好从他耳畔擦过。
也在这一刹,裴隐南一把推开他,嫌恶道:“道士的肉果然是苦的。”
青年错愕地回头,却在看见裴隐南后被针扎一般迅速错开视线,问道:“你吃过人?”
“没有。”裴隐南回到蛇尸旁,从它身躯中掏出一块肉:“但倘若你再烦我,我不介意吃了你。”
听他说没有吃人,青年的神情和缓些许,执着地重新问了一遍:“这只丹蛟,真是被你所杀?”
裴隐南不耐烦起来:“不能杀吗?”
青年道:“不……没有不能,你这妖物,误打误撞,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他环顾一圈烧焦的树林,又看了看正在生吞血肉的裴隐南,眉头微微蹙起。犹豫了片刻,青年来到裴隐南身后,迎着他锐利的视线解开外衣,十分不自然地将它抛下,低声道:“你虽是妖,但既然修成了人身,还是要懂些礼义廉耻。这衣物你先将就穿着,明日我再来送一套新的。”
见裴隐南全然不理睬自己,青年叹了口气,又道:“丹蛟向来一雌一雄相伴而生,如今你杀了雄蛟,雌蛟一定不会放过你。你伤势如此严重,孤身一人恐怕难以对付,若你愿意信我,明日我们就在这里相会,我会带些疗伤的丹药和……食物过来,若雌蛟现身,我助你一臂之力。”
裴隐南不置可否,青年等了一阵子,试探道:“那就这样说好了?”
单方面与裴隐南达成这道约定后,青年一剑斩下丹蛟的弯角,转身便离去了。龙芝本想留在裴隐南这里,不料待那青年渐渐走远,他亦像一只被引线牵扯的风筝般,被一股力道骤然拉扯着朝青年飞去,再度回到对方身畔。
尽管不明白这情形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龙芝看着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的裴隐南,仍旧忍不住冷笑出声。真是个大骗子,还说那些故事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要不是自己今日亲眼所见他以色惑人,搞得这青年道士晕头转向的,就真要被他骗过去了。
青年下山后便去驿馆取马,一路疾驰,于傍晚回到华灯漫天的都城。一座道观坐落在都城的北街,内里丹楹刻桷,玉阶彤庭,华美得犹如仙宫一般。青年刚踏入观中,见到他的人纷纷向他行礼,口称国师,青年倒不端架子,一一答过礼,旋即往主殿去了。
殿前早已有数人在等候,个个莲冠鹤氅,仙风道骨,其中一名年纪最大的,与那青年相会,一开口竟唤了声师兄,又道:“找到丹蛟没有,陛下先前又遣宫人来问,看样子是一刻都不能等了。”
青年没有出声,仅从怀中取出弯曲的蛟角,交到他手上。
那道人霎时转忧为喜,话也顾不上说,捧着蛟角便走了。另外几名道人这才围上前,七嘴八舌地询问他斩杀丹蛟的经过。待青年说出他在山中的所见所闻后,其他人面面相觑,均是一脸不可置信,说道:“先前师兄不在,我们所有人都不是丹蛟的对手。这妖竟不声不响地就将它杀了,京畿何时来了这样厉害的妖怪。”
另一名女冠道:“不管它是何时来的,连八百岁的丹蛟都能杀死,这妖道行恐怕要在千年以上了。日后它若像丹蛟一般为非作歹,那可如何是好?”
“无需担忧。”青年安抚她:“我绝不会给他为祸人间的机会。”
女冠仍是一脸忧色:“师兄要除去他吗,此事太过凶险,我们不能让你独自面对,请师兄带上我们吧。”
“是啊,”先前发话的道士也附和:“都说妖的道行过了千年,距升仙就只有一步之遥,真有那么厉害么,我倒想见识见识。”
不料青年板起脸来,冷哼道:“几日前才在丹蛟那里吃到的苦头,一转眼就全忘了?一只八百岁的丹蛟便让你们陷入如此窘境,若是换作有千年修为的,怕不是连性命都保不住。此事我另有打算,你们就别插手了。”
教训完自己的师弟妹,青年一拂袖,穿过一片梅林,几座小门,最后踏进一处格外冷清的庭院。这里白墙黑瓦,庭中除去一方冷泉外别无他物,冷硬得毫无情致,就连岐蒙山那座生满荒草的道观都比这里多了几分野趣。
青年不知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龙芝,回到房内便绕到屏风后,开始宽衣解带。龙芝不好多看,立即沿着门缝钻了出去,在庭院中飘飘悠悠,游览此地乏善可陈的景致。不多时,门扉吱呀一响,身着单衣的青年走了出来,却没有去别处,径自往那方冷泉底下盘膝一坐,闭起双目,竟是一副要静修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