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寶蓮的家,在城南僻靜處一條陋巷之中。
兩間房,一個小院,就是這個家的全部,就連灶台鍋具,都只能搭個棚兒擠院子裡。
但就是這般房舍,也不是自己的,每月都須給房東交租。
所以她最怕下雨颳風。
城中賣唱的,各有各的地盤,宋家的地盤就是琵琶亭。琵琶亭按說是個好所在,文人雅士來得格外多,都願意聽曲打賞,倒也過得下日子。
但琵琶亭只是個亭子,不似正經酒樓四面都有遮靠,因此只得看天吃飯,颳風減半下雨全無,到了冬季更見蕭條,每當那沒生意的時候,一家人就只能苦苦數著米粒挨日子了。
今天被可怕的黑大漢一指頭戳暈,宋寶蓮先是害怕的厲害,畢竟那大漢模樣兒太嚇人,跳過來霎那,真如黑熊撲來一般,說她是被戳暈,其實是被嚇暈居多。
不過很快她就不怕了,因為那個矮個子大官人,竟然給了母親足足二十兩銀子!
有了這二十兩銀子,就算整個冬天都沒生意,他們家也絕不會挨餓了,不僅不會挨餓,甚至添件衣,買些雞鴨魚肉,像模像樣過個好年。
這麼一想,她甚至覺得,要是每天被戳一下都能有二十兩,那才叫好呢。
至於將養,有什麼好將養的,使些香灰抹在塌皮處,宋寶蓮便如沒事人一般,蹦蹦跳跳幫著她娘燒柴煮飯,只是她娘不住念念叨叨,生恐老公在外給人欺負了。
到得天黑透了,母女兩吃罷了飯,正點油燈做些針線,吱呀一聲,院子門被推開,宋老兒進屋來,大馬金刀在小馬紮上一坐,長長嘆了口氣。
寶蓮和她娘頓時緊張起來,她娘擔憂道:「她爹,可是人家為難你了?」
宋老兒忽然哈哈大笑,得意洋洋道:「人家恭維我還來不及,又豈會為難?哈哈,老婆子,你我這下半輩子,算是有著落也。」
她娘頓時提高了聲音:「你把寶蓮許給那人做小了?」
寶蓮頓時緊張起來,受驚的小兔子般瞪圓了眼,巴巴望著她爹。
宋老兒一臉傲然,誇口道:「我的千金,如何肯與人做小?哼哼,若不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豈配得上我女兒花容月貌?」
她娘聽了滿臉難以置信,驚喜道:「竟是正妻麼?呀,卻是難得,那大官人也有三十上下了吧?怎地還沒娶親?莫不是因為長得矮挫?可看他出手豪闊,便是矮挫些,也不至討不到娘子啊,難道是前面娘子歿了?」
宋老頭伸手在婆子眼前搖晃:「醒醒吧,發什麼失心瘋,那大官人雖是矮些,卻是個極奢遮的人物,伱當人家看得上你女兒?」
哼了兩聲,扭頭問女兒:「寶蓮啊,那三位客人中,戳你腦瓜的黑漢,你覺得他人怎樣?」
宋寶蓮一聽,頓時花容失色,驚得站起身道:「那、那廝便是山中成精的黑熊,爹,我可不要嫁給他!」
她娘亦嗔怪道:「老不死的,我看你才是發了瘋,我們女兒,何等人品,如何嫁得那個怪物?」
&1t;divnettadv"
宋老頭鼻孔里哼出不屑之音,撇著嘴道:「都是頭髮長見識短的貨,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年輕時倒是長得好,你貪我皮相嫁了過來,還不是一生受苦?男人丑些俊些,高些矮些,都是次要,要兩者,一個是有本事養活妻兒富貴無憂,一個是肯熱腸熱肚地疼老婆。」
婆子不信道:「那黑怪物,一指頭險些戳殺了我女兒,憐香惜玉都不懂,你指望他疼人?」
宋老頭道:「你懂個屁!正是他不懂憐香惜玉,才不會見一個愛一個,將來負了我女兒。我老兒雖然一世潦倒,但自問這雙招子,還能識分黑白,今天我這話便放在這裡:那漢子若是娶了我女兒,只怕是捧在手上怕摔,含在舌上怕化,不知道怎麼寶貝她哩。」
婆子和女兒對視一眼,對宋老兒識人之能,她們素來服膺,見老兒竟肯說這般滿話,不由深信不疑。
婆子想了想又道:「能娶我女兒,乃是交了十世好運,疼惜她倒也應當。只是我看此人憨乎乎的,如何能有養活我家富貴的本事?」
宋老頭道:「那漢子雖是憨些,可妙就妙在這個憨字!本朝開國大將無數,太祖爺緣何獨愛鐵鞭王呼延贊?前朝唐太宗,又緣何只愛那程咬金?其中緣由,便是這二將都占一個憨字!若非憨直,如何得人傾心相待?」
見婆子和女兒兀自迷糊,宋老頭大感無奈,解說道:「那個子矮的大官人,親口對我許了諾,要帶那黑漢回山東陽穀縣,先保他做縣裡都頭,再置辦兩座對門的宅院,一座給黑漢帶著老娘、媳婦居住,另一座就給黑漢的丈人丈母養老,又怕都頭的俸祿不夠開銷,還要送幾間生意好的店面與他貼補家用,若想種田,城外良田亦送幾百畝,這等家業,難道不算富貴麼?」
「算、算、算!」婆子聽得眉花眼笑,卻又擔心道:「可是這般大財,縱是真有,難道還捨得贈給別人?」
宋老頭聽了連連冷笑,趾高氣昂道:「你一介女流之輩,又豈知大丈夫、大豪傑的胸懷?我們看來,這等家產已是驚人,焉知在人家手中不是九牛一毛?再說,我看那官人,對黑漢子極為喜愛,正要收他為心腹,這黑漢子,當真是傻人有傻福,依我看來,也是個將星照命的狠角色!你不看他那一指頭何等氣力,說不得他日便是程咬金、呼延贊一般的人物,你我跟著女兒啊,尚有享不盡的福祿呢。」
那婆子聽了再無疑心,笑得見牙不見眼,摟住女兒道:「若當真如此,能讓我女兒受用一世,我當娘的少活十年也是心甘。」
誰知宋寶蓮一下從她懷裡掙開道:「說了半天,還是要我嫁給那黑熊麼!我不嫁他,偏不嫁他,死也不嫁!」
說罷衝出屋子,去到自己屋裡鎖了門,不多時,嗚嗚哭聲傳出。
婆子愁眉苦臉道:「女兒嫌他醜陋,這卻如何是好?」
宋老頭卻是渾不在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子千辛萬苦為她擇得良婿,她一個小女子懂得個屁,不必理會,任她哭去,待哭累了,再慢慢講道理不遲,睡覺,睡覺。」
這老兒困頓已久,乍見轉機,整個人都昂揚起來,當下興致勃勃吹了燈,拉了婆子去睡。
卻說那宋寶蓮,傷心了一夜,困極入睡,做夢便被黑熊追逐,任她跑出老遠也難擺脫,最後還是被黑熊撲倒,一口咬在胸前,驚叫一聲醒來,已是天光大白,走出房門一看,父母皆是不在。
她自家梳洗一回,想起昨日父親要把自己嫁黑熊精,不由氣苦,心想:「父母不過圖他有錢,我當勤勉些唱曲,每日多掙些錢,他們說不定便改了心意。」
主意打定,畫個美美妝容,自家背了琵琶出門,要去琵琶亭賣唱掙錢,誰知剛剛走出所居陋巷,迎面便見七八個幫閒打扮漢子,簇擁著一個滿臉青白的公子哥兒,嬉皮笑臉看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