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辟悠哉地走在居民楼出来的街道上,这地儿,她从没来过。
午饭时间的点,两侧的饮食店座无虚席,缥缈香气混合在烈日里,热热闹闹的招呼声点菜声闲聊声,是她许久没认真听过的所谓人间烟火。
不过,浪漫用在这显然不合适,她只觉得热,这个室外温度,要一口气走出街到达方便打车的位置,实在为难了点,走走停停好一阵,才找着个有空位的奶茶档。
粉末加水冲出来的冷饮香精味浓的有些过头,胜在价格便宜,只要五块钱一杯,一碟薯条同价,她从来不挑食,丰简都能下肚,何况十块钱找了个位置休息,有空调有IFI有厕所,还要什么自行车。
再带着帽子,有点欲盖弥彰,唐辟摘下来放在一旁,捏着吸管搅弄了一下杯子里的冰块,往嘴里塞了根薯条,抿嘴摩搓着牙齿,从身后背包掏出个ipad。
iFi和手机可以直接同步,挂上网络,没有关闭的浏览器里,十几个标签页,搜索框可以看到页面内容主题,正是那个u盘上贴着的相关账户名。
她熟练的挂了个代理域名,切换上一个非真实实名认证的QQ,消息过去问,“浪哥,今天还开吗?”
等了片刻,那头没有消息回来,薯条上细盐粒沾在指尖处,又黏黏糊糊涂抹到奶茶杯子上,直到一碟薯条吃干净,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邻桌有四五个高中生模样的食客在组队网游,不知是临近学校的走读生过来午餐,还是直接逃课来蹭网消磨时光,核对了一下日历,今天是周二没错。
她习惯性的在周遭噪音里获取信息,坐在中间的那个男生高谈阔论,一直在指挥,最角落的在打辅助,说鲁班实在过于脆皮。
这些内容毫无意义,又无法屏蔽,本质上是一种周遭环境过度反应,是高敏感症候人群的典型特征,虽然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病人。
讳疾忌医,也忌病,鉴于对几个十六七岁黄毛小儿毫无兴趣,起身走人是唯一选项,外头总不至于热死了去。
唐辟将浏览器内容完全清空,合上ipad保护套装进包里,依旧单肩挂着背包,摇晃着那杯还剩一半冰块的奶茶走向街头,路过垃圾桶时,顺手将杯子丢了进去,混入熙熙攘攘的普通人群里。
公主和女王都是少女在肥皂泡沫里的童话幻想,一个活了快三十年的中年老妇女,理所当然的把自己划归到了普通人分类里。
不过不得不说,虽然小半辈子人生过的平平无奇,但唐辟从娘胎里冒出来的时候,确实天有异象。
九零年代初的西南地区偏远山村,分娩还是一项在自家进行的高风险活动,所以那事全村都知道。
唐辟那个当了半辈子村小教师的爷爷,本来颇为精通象棋,一向是杀遍全村无敌手的存在,独独那天,在家门口是输的丢盔弃甲下不了台。
猛听到屋里一声响亮婴儿嚎啕,老头儿忙不迭一丢手上玩意儿冲进屋,问“啥玩意儿安?”
相熟的医婆负责接生,喜滋滋说:“是个丫头,全着呢,长的胖。”
“取个啥名呢?”唐辟老爹已经抱了过去,搂着他的第一个娃手脚都不知怎么放。
“叫挡車,我说刚才那一步该挡車。”唐辟的爷爷手拍着大腿对跟着进来的邻居喊,脸上的夕阳红红又火火。
农人一向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知道唐家媳妇要生了,大半个村子的闲人都围在她家院口的老榕树疙瘩旁,唾沫横飞讨论着棋盘上走马跳炮。
惨,都说惨,谁也没见过唐家老爷子输的这么惨,脸色都成山上猴子屁股啦,到底是当爷爷的挂记孙辈,分了心。
多年以后,唐辟偶尔会想,谁说的清楚那老头子是因为输棋了羞的,还是等了半个下午,生出来的不是长孙,气的。
幸而那时候的川北已然移风易俗,儿子固然好,女儿也算要紧,谁家好姑娘也不能叫唐挡車啊。
唐辟的爸爸小心翼翼抱着包被商量:“爹,你再想想。”
商量来商量去,挡車要不得,叫唐臂也行,螳臂能挡車,这听上去也不太吉利,又掰扯了好几宿。
唐老爷子言辞铮铮:“怎么不吉利,你晓得个虫虫不自量,我说它无谓敢博象。那就算是个丫头,咱也得活个敢做敢当。”
那年头教书匠的地位颇高,何况唐老爷子辈分在那,唐辟爸爸思前想后,唐臂就算了,唐璧唐碧可以,前者美玉,后者春色,都挺适合小丫头。
唐老爷子坚决反对,白璧虽好不坚牢,种地的不摆那个贵谱儿,红碧虽艳,姑娘家也不行,名字上头就起了以色事人的调子,以后怎么了得?真真是半个文人一肚子计较。
最后定下“辟”字来,取的是“千军辟易”的意思。“嘿嘿嘿,这辈子啊,前有千千万万人,你莫怕,咱大胆的走,路有千千万万难,你莫怂,咱不回头。”
唐辟记事起,那老头常年一手抱着她摇,一手拿着个刻“卒”字的象棋子随处敲,“兵卒虽小,你看咱退不退半步?河界虽宽,且瞧尔横能横几时?”
棋盘上楚河汉界横开,兵卒是最小的棋子,行走规则是只能前不能退,大概这话撑着老头过了一辈子,他想拿这话再替孙辈撑一撑。
有这么个老爷子照看,养的唐辟幼年性子比牛还犟,磕磕绊绊一路到高中,人送外号“豌豆射手”,爱称小豌豆。
其来源,是她嗜好一款游戏:植物大战僵尸,里面的豌豆射手消耗小,输出高,每关必用。
但时代的展显然远远出了一个农村老头的见识预料,等她踏入大学的门槛,唐老头儿走到了风烛残年,昔日里张牙舞爪的爷们,在轮椅上佝偻着起身都困难。
那时候诺基亚的手机日薄西山,但还能打,唐辟拿着自己省的钱买了一款所谓智能手机,安装了网络象棋游戏给老头当个消遣,没想到唐老头当天就血压高的喘不过气。
人机对战,即使调到简单模式,他那引以为傲的五个卒子,仍然是连河都过不完,一辈子要强的唐老头哪能受的了这个,晚饭都没吃利索,说啥也不玩了。
其实是爷孙俩遇着了同样的事情,走出那个村子,才现世界之大,普通人连兵卒都够不上格,只能算个洪流里的泥沙。
能顺利蝇营狗苟已经是福气,她既不想做,也不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