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庚辰年三月十九日,阴天。
阴霾色的雨云渐渐褪散,但阳光没有出现,天是灰色的,风有些大,浮云在不断盘旋流动,在天边变幻出不同的形状。
偌大的嘉州行宫,早已肃清戒严多天,四万三千禁军戴甲配刃,全员在戍拱卫陪都皇城。外朝入必检分隔在金水桥之外,不可跨于禁忌线半步,违者必当场格杀。
深黑甲胄在微霁的天光下边缘呈暗赭涩,雪白的刀尖折射出锋锐的寒芒。
这个嘉州行宫,防御肃杀程度比预料中还要更严重更多一些,几乎达到了三步六岗,十步十哨,一线异者露则必死的地步!
蚊子都飞不进去一只。
谢辞勾唇冷冷一笑,看来这老皇帝可真怕死。也对,越权欲自私视人命如草芥者,他自己的命就越珍贵。
以万物为刍狗,视臣民如蝼蚁操纵,唯他高居其上南面独尊!
谢辞笑意不达眼底,抬目一瞬不瞬远处护城河内猎猎招展的旗帜。
一行七人,各一身禁卫军的深黑立领甲胄玄披风,贴着墙壁站在毗邻护城河外一户人家的围墙拐角之后。围墙之内,便是他们易容的小房间。
远处,一队十人禁军正巡视而至。巡到围墙最近的位置之际,护城河对岸有个兵甲抓了一下痒,“嘭”一声掉了刀在地上,远近所有禁军一刹蓦望过去,那人慌忙捡起刀道歉,什长和
校尉厉声呵斥。
就在转头这一瞬间,谢辞殷罗七人闪电掠出!
他们掠至十丈宽的岸道中心,同时队里那三个自己人同时暴起,将七名禁军同时放倒,一捂蒙汗巾,一扔全力往回抛。围墙后冲出身穿着汉白玉色衣物的自己人,火速展开一张和衣物同色的大布,一张开将人裹住,火速往后急退。
成功。
七人分立原位,都军旅出身的人,站姿笔挺,匀速前行,没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稍候,我们会到宫门去。”等待四皇子李容的到来。
站在谢辞身前的殷罗没有回头,一队人步伐整齐划一,他说:“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谢辞道:“我知道。”
之后,所有人便没有再说过话。
此一去,注定是惊心动魄的,但前夕却很平静,三月的春风已彻底褪去寒意,缓和一阵阵地吹拂着,即便偶尔略有些大,却分毫都没有冬日风侵雪袭的无穷凛冽。
春风吹拂大江南北,吹遍了嘉州城头内外,杨柳发枝,瓦松抬头,青葱嫩色,如果没有中都的城破人亡和北戎盘踞的太行以北,那必定要赞一句今年好个春。
谢辞目不斜视,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一行人沿着护城河外转了大半个岸道,之后沿着金水桥进了护城河之内,顺着广禄宫的夹道,一路望永乐大殿方向而去。
永乐大殿,是除去大勤宫以外,整个嘉州行宫最高最大宫殿。它的建筑规格甚至比
其后的大勤殿还要更高一些。因为永乐大殿是举行重高庆典的宫殿,皇帝登基、朝臣朝贺、祭天祈福、岁首大谕、朝廷大宴凯旋功臣等的地方。
这嘉州行宫虽略小,但他的建筑规制和布局和完全中都皇宫是一模一样的,删减的全部都是无关重要的宫殿,前朝和这些重要的宫殿和中都是完全相同,只是比例略缩小了一些。
就连一路行走过的道路,也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谢辞小的时候,每逢宫中大宴父亲在时,哥哥弟弟都让他,随父亲进宫赴宴的经常是他。
那时候他兴冲冲走在汉白玉的道路上,难得胆大调皮的他没有左碰右碰,束着手规规矩矩跟在父亲身后,小小的他仰望着巍峨的永乐大殿,心中极敬畏。
那个连老子舅舅都全不怕的小男孩,是那样的发自内心地敬畏着皇帝陛下,那端坐在九重玉阶之上的至尊天子。
是啊,是天子。
他跟在父亲身后入座,规规矩矩坐在母亲身边,听隔壁长案的老祖母搂着小女孩,悄声告诉她:“那是我们大魏的天。”
指的,正是那金銮殿正中之上的天子!
所去经年,当时的悸动和敬畏记忆犹新,沿着汉白玉长道一路走到尽头,距离永乐大殿最近的时候,谢辞侧头望了一眼,却不禁讥诮挑了下唇。
他为他曾经的天真而感到滑稽,为对比太过强烈的而感到讽刺,诸般情绪交集,尽数化作一腔入骨
的愤慨。
好一个大魏的天啊!
军靴落地踏踏,一下接着一下,像踩在刀刃之上,越来越接近宫门,浑身肌肉慢慢变得绷紧,他不禁伸手触了一下手侧的雁翎细刀。
——他一直都知道父兄惨死谢家满门倾覆的罪魁仇人是谁。
但他潜意识里也知晓自己今生恐怕不能手刃仇人了。
所以他从来都没有提起过。
但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天会这样突兀来临了。
父兄,家国,恨仇,大义,友人长辈,千千万万的黎庶同胞。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弑帝,但今日今日,早已不单单为了自己了!
……
渐渐起风了,弥散的雨云有了重聚的迹象,有些闷的风隐隐昭示着什么,一阵紧过一阵的风穿过宫门,刮过他们的脸,身后的披风猎猎飞起。
事情和他们预计的有些差异,四皇子李容久久都不见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