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微录》是对黄金纪年中诸位炼金术士的人物传记,作者不详,书写语言为古努亚语的旁支巴斯特尼亚语。
已知的最早对它进行完本收录与翻译的译者是科巴,他将巴斯特尼亚语转译成了中古法拉都加珥语。相传他生于黄金纪年末期,是拉夏城垣外钟塔的敲钟人,守护一部分关于音律与传说的黄金遗产跨越了镜羽年代,直到丹棱纪年的开始才死去。如果是真的,他至少活了二百五十年——有人说科巴其实是一个职位或者家族的名称,毕竟没有人能活这么大岁数。
说回《织微录》。丹棱纪年后期,大炼金术士、语言学家与占星学者霍里斯将中古法拉都加珥语翻译成了早期拉夏语——也叫菲比地语——同时也推出了拉夏语规范。尽管后来的其他学者不断讨论他的译本何处有误、何处有待商榷,倒也没有人如他一般耗费十年进行编译;后续的版本也不过在霍里斯的版本上修订。直到旭历45o年,包括哲理会创始人莉莉·托达罗在内,九名学者共同编译出了现代拉夏语的版本,统一了译名、削减了错误,并且有些版本还在注释部分标注出文本与考古史实不符的部分。这也是现在流通的版本。
曾经学界对于这本书的评价是:既无批判性,也无哲理性,主要的作用在于其中的部分内容能够填补其他文献的空缺,或者相互印证。但是,霍里斯所写的序言、注释与尾章却有着极高的学术价值。当然,霍里斯并没有给那些文章起名为“译者序”之类,更像是他自己的小型文章集,其本身就是不亚于《织微录》的研究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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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暂停下。”本在聆听的幽灵爵士点点手杖,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他们的相处已趋随意。他说:“也就是说,有一本书被翻译了很多次……这些和你的尝试有什么关系?”
埃德多尔笑笑,右手点按酸哑的喉咙,说:“不是‘我’,是‘我们’的尝试。如果这次成功,我们就可以一起离开这里。出于学术道德的要求,我需要向您解释清楚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的原理。”
面对这个年轻人,爵士感到欣慰,却并不欢喜:“埃德多尔,你不需要这样做,我……”
埃德多尔又做出那种忧伤的表情:“一个人漂流到岛上,失去了大部分行为能力,身体生异变,此时遇见了一个友好的幽灵。爵士,我自然是要把握住你的。我需要一个树林和城镇的向导,哪怕他拥有的知识是不知多少年前的。而您,菲比地爵士、岛屿的守护者兼纯白城堡的护卫官,真不想看看曾经的封地么?”
爵士沉默良久,迟缓地摇头说道:“我是一个幽灵,你看,手杖、这身衣服和伤口都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幽灵拄着手杖站立起来,仿佛手杖对于幽灵真有支撑作用似的,“死后一切头衔都被抹去。哪怕与我所期待的不同,他们——我的人民依然活着,而这种生活已经与已死的我无关。”
“至于帮助,你也说了,我的知识已经过时了。”
埃德多尔又笑了起来。他的面容端正明亮,以至于那一丝狡黠都被柔和成活泼。
“如果您愿意听我说完霍里斯的理论的话,或许就能接受写下来的说辞:如果不对约定俗成的概念进行辨析,生命——或者‘死命’,有比您想象的更多的形式,自身,水面或者镜子里的形象,幽灵,与自身的概念……您依然活着,哪怕形式与我,不,与他人不同。”
“您依然会思考、会产生情绪、会适应漫长的孤独。您与他们其实同在。现在想一下,真的不想回去么?”
幽灵下意识地摇头,一会儿又缓缓点头。他说道:“曾经的我给他们带来了繁荣,也带来了灾祸——时至今日,即便是我也须承认,是出航的野心引来孽龙的愤怒。年轻人,好心也会做成坏事。”
“我无数次想穿过这片树林,每一次都被无形的墙壁阻隔。大概是家乡在抗拒着我。”
他直视埃德多尔,郑重地问道:“如果我回去,会带来什么?”
埃德多尔突然笑出声来。遇难后他第一次笑得肆意,但不过三两声之后就用右手捂着肚子缓和身体的抽痛。
幽灵爵士担心地看着他,用手虚空拍抚他的背。
半晌,埃德多尔从疼痛和眩晕中缓过来,说:“爵士,没想到你会担心这个。你总是劝我去城镇里寻找回去的办法,我才更是给城镇带来不确定性的那个呀。我还以为,你是想要我带去一些变化,才总是问我能做到什么。”
爵士不回话。他望向遥远的海平线,橙红的云雾渐渐浮上。
埃德多尔回头看他,摊摊手说:“爵士,半残不死的理论学生和没有实体的幽灵,这个组合现下除了白白度日外,唯一能做的就是‘试一试’。正如您所知道的,炼金术的驱动需要人的精神,这通常被称为一种天赋。原理上,‘精神’被具象化。而追溯到神话中去,精神最初被具象化到乌蒙维奇中的是声音——大多数情况下,指的就是语言。而幽灵的存在本身,以及我们的沟通所使用的语言,可能成为虚实之间的桥梁。”
“先暂停下。”并不在聆听的幽灵爵士点点手杖,他沉吟一会儿,说:“你明知道我不懂这些。让我想想。”
正是日出时刻,远处橙红的太阳染红一片,连埃德多尔都似乎感受到雄雄的生命力。话兴上头的他点头,只停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阿伦·努提爵士,实际上您大概没有选择的余裕。”他瘫坐着,用上半身行了一个礼,笑说:“您不知道自己是多么伟大的存在么?如果能看您的只有我,现在在这里的也只有我,那么能够完成、甚至验证猜想的人也就只有我。”
爵士犹豫地说:“好吧,按你说的来。不过埃德多尔,有没有人和你说过……”
“什么?”
“你说话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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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霍里斯吧。
《炼金术的起源》是《译者序》中的第一篇。对于炼金术的原理,许多炼金术士有自己的观点,比如诸多元素法则派,认为世界由不同种元素组成;炼金术实用化先驱伯尼伊贝尔是促成了物质转换学派的建成,他现在被认为是工程技艺的先师;旭日纪年的海因斯认为一切活动都会沉淀在历史中,炼金术的使用实际上通过对历史的追溯来提取那些活动的力量;曾经的圣城主教格利萨是信念派的支持者,呃,其实大部分圣城主教都是……
霍里斯的观点则是尝试将这些观点整合起来。当然,这部分得益于他使用的概念涵盖极为广泛,虽然他通常被归为推崇广义灵质派的那一群;也有人认为他是阐释学派的。霍里斯认为,对世界的掌握本质上是通过获取知识、臻至真理来实现的,掌握炼金术的过程就是趋近真理的过程。
流传下来的少有的神谕之一,就是:真理一定是存在的。它的存在使得一切生物在理论上都能使用炼金术,即便是植物和聋哑人。不过已知的炼金术是有限的,有些生物能够驱动的力量无法达到最低的阈值,因此无法达成使用。他被归为广义灵质派也不是仅仅因为他提到了“真理”。广义灵质派认为存在的解释、时间的流转以及真理的本质密切相关,而阐明存在、时间和真理是炼金术的起源过程与结果。
乌蒙维奇上有着统一的创世神话。树之圣子厄伊降生后带来的第一个事物是啼哭,也就是说,最初被具象化到乌蒙维奇中的唯一存在,即真理的一部分,是声音,也就是后来的“语言”。
而幽灵——无论成为“灵魂”还是“意志的残留”,我们都知之甚少——有没有可能正是一种虚的存在?想象虚与实之间有一个镜子,自我正在通过这奇妙的镜子呈现出分裂与复制的景象。幽灵之前的存在自我呈现在其自身分裂和复制的景象中。完整的你通过死亡获得了将自身与自身分离的能力,你在物质屏障之外看到的确实是你自己,或者无论如何,是你自身的反映。
也就是说,幽灵的表象属于现实的映射,实质属于现实。身为幽灵的你,想必有越常规、探寻常人所不知真理的能力。而连接你我的媒介正是声音与图像。
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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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红的晕染中,埃德多尔跪伏在沙滩上,画出一人高的圆形,又在圆中画一个直抵圆边的折角。这是他画出的最简单的阵图,最简单的灵质转换。埃德多尔自己无法驱动它。
他做出邀请的姿势,笑说:“爵士,请进到这个圆中来,想着到现实中来。让我们一起看看,您能为‘现实’带来什么?”
幽灵提杖迈步,走入圆中。
“咻。”一粒小石划过空中,穿过幽灵的身形,正正好落在埃德多尔身前。
一个年轻女孩躲在树丛之间,身上伤痕斑斑,声音颤抖,问:“你在……和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