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红来芙蓉香榭找罗敷,十次中恐怕都得有八次,她是斜斜歪着的。
一点红不同,一点红天生就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即便二天二夜不睡觉,他的面上也不会出现颓态,反而双眸会更亮、凶性会更盛。他惯常在天蒙蒙亮时就起床,这习惯至今已保持了二十年,仍然不变。
精力永远充沛、爆发力与控制力都好,再加上对自己狠、擅长于忍耐痛苦……当年,薛笑人就是看上了他的这
些特质,才将这个在街面上流浪的孩子捡了回去,做自己的第一个徒弟。
谁又能想到,一些坚韧而优秀的品质,竟然会成为他痛苦的前半生的引子?
不过,一点红并没有仇恨过薛笑人,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也并不认为当年被师父领回去是个错误。
如果不是师父将他领回去,他或许没来记得长大,就先死了。
如果不是师父带着他入了剑术的门,他绝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成就不成就的,这当然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一点红的的确确是个天生的武痴,有这样一个机会,他的少年时代,就是在日复一日的苦练中进行的。
后来他多了许多师弟,但那时候他已明白了许多事,明白了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会很快死去,他也已对自己杀手的身份产生了极大的厌恶与自嘲。
所以,他不愿与自己的师弟们深交。
曾有剑术名家点评过他──说他的剑也可算得上是江湖中的一流,可惜他心胸太偏激、出剑太狠辣,走上了偏路,习剑本是修心,他的心不稳,剑就不好,因此水平也就到此为止了,无法与西门吹雪、叶孤城之类的名剑客比肩。
作为爱剑如命之人,听到这样的评价,他心如刀绞。
但对方说得的确很对。
他的剑法是以杀人为目的的,狠辣、凌厉、目的性极强,又带着许多杀手才会有的习惯,譬如说他惯常要省力,把自己的力气算得极准,刺入二分能杀人,就不会刺入二分半。
他的心也的确不静,他身世凄苦、落魄江湖,无父无母,更没有朋友,如此孑然一人,心胸偏激,以杀人为业,又要骗自己以杀人为乐。
习武的确是修心的过程,这样一个他,想要瞧见剑术的巅峰,实在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他的人生居然改变了。
他遇见了楚留香、遇见了罗敷。
他从未有过朋友,此刻居然拥有了两个朋友。
尤其是罗敷。
她出现时,大辫子一甩,就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她手一叉腰,眼睛一瞪,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骂他是不是人呀?
“大半夜追着姑娘跑,你还是不是人呐?”
一点红想,他恐怕这辈子也忘不了这句话。
他们才刚打了一个照面,他就被迎面扣上了一顶“大半夜追着姑娘跑”的帽子,这可真是新鲜,他要是再呆一刻钟,恐怕头上的帽子多的就能开个帽子店了。
不过后来,他倒是没当成帽子店的老板,反而成了罗园里的“大管家”。
这还真是……
江湖上很多人以为他爱慕罗敷,才肯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昔年的中原第一杀手,竟也成了女人的裙下之臣,可惜的是,这女人竟宁愿要一个断了条胳膊的荆无命,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荆无命断臂、离开金钱帮的那段
本质上都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庸人,这样的庸人,最爱用的句式便是“xxx又怎么样,还不是xxxx了么”,譬如说:中原第一杀手又怎么样,还不是当了女人的一条狗么!
似乎这样的话能让他郁郁不得志的内心得到一点虚假的满足,好似这话一说出口,那些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也短暂地被他们踩在了脚下。
这也是江湖的一部分。
江湖就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谁也没法子改变人性,谁也没法子管住别人的嘴……额,杀死一两个,管住一两个倒是没什么问题。
一点红毫不在意这些。
从前,他是个心胸偏激的人,只因为他人说自己是懦夫,这两个字,就足以让他要了别人的命。
现在却不同,他已有了家,有了家人。
那些人不懂,那些人永远都不会明白,他和罗敷之间那种感情。
罗敷第一次见他,就捻着辫子骂他不是人。
罗敷第二次见他,却笑眯眯地叮嘱他,受伤之人不要吃发物……所以海鲜什么的,就我和楚兄吃掉啦!
罗敷第二次见他,就为他……豁出了性命,她的身上被薛笑人划出了深深的血口子,她挡在他的面前,身上流着血,眼睛里却燃烧着火。
他却浑身都在发冷。
他有了朋友,被朋友所感化,下定决心,要与师父切割,永远不再以杀人为业。他已接受了自己即将失去生命的代价,但他好像要付出更多……更多的代价。
他要失去自己为数不多所拥有的东西。
友情……他愿意为了这友情而离开泥潭,他的友人却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救他的命。
他不能接受……他浑身发抖,活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失态至此,对着她破口大骂,简直把自己所知道的最难听的话都说出来……快滚!快滚!我没有你这朋友,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朋友!
结果,她却讥嘲地说,你骂起人来,简直就像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一般。
一点红哽住,无话可说。
可是……你才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吧。
她的人生明明才刚刚开始,为什么要为他这样不值得的人而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