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尘安道:“不像,书上说,尧舜那样的仁义之君才是好皇帝,陛下不是很像。”
她说得很委婉,大约因为现在觉得皇帝好容易做件人事,因此不舍得骂他。
皇帝并不在意,总有人说伴君如伴虎,于是当他坐上了帝王之位,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孤家寡人,没有一个人敢跟他说真话,就算有,也是将话说得弯绕曲折,既要表达自己的想法,又要想办法不触怒他。
皇帝没登基之前是带兵打仗的武将,他不喜如此,但没有人相信他的不喜欢,他的感受再次被人心照不宣的忽略。
所以他才会有意地纵容时尘安的真诚,他不希望偌大的深宫里当真连一个能与他说几句话的人都找不出来。
皇帝道:“你觉得汉武帝是好皇帝吗?”
时尘安想到他的功绩,点了点头。
皇帝道:“巫蛊之祸,汉武帝杀了一万多人,包括他的皇后和太子,而这不是他第一次大开杀戒。大败匈奴、凿通西域的丰功伟绩之下,是大汉的穷兵黩武,年年重税。”
时尘安不说话了,她那干净却单薄的道德标准没办法衡量出善恶来。
皇帝道:“傻孩子,这世界上的好坏哪有那么好分辨,就连陛下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时尘安道:“但至少他这件事做对了。”
皇帝笑:“活剥人皮也做对了?”
时尘安道:“好像有些残忍,但我想兖州的百姓会拍手称赞的。”
皇帝不说话了,他眉骨高,睫毛长,衬得眼眸格外深邃,静静地看着时尘安,仿佛静汪汪的黑海。
皇帝道:“陛下不求仁义之名,他只求与汉武帝般,留下一两件泽披后世的丰功伟业。”
深夜阒静的豹房,皇帝将从未与外人道的野心向时尘安说来,时尘安仰着脸,认认真真地听完,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
一直到很多年后,时尘安都不曾忘记。
抄家录开始售卖的那日,正是小雪,时尘安的十五岁生辰。
早起,她便吃到了长寿面。
长寿面由一根长面条煮成,虽只有一根,却满成一碗,浇上浓浓的鸡汁,铺上嫩绿挺阔的小青菜,卧上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让时尘安吃得身暖心热。
用完了早膳,厨娘还给了她一兜红鸡蛋,让她拿去分给其他宫人,散散喜气。
时尘安还是头回过生辰,被隆重得不知所措,宫人分到了红鸡蛋,围了过来,听说时尘安即将满十五岁,更是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十五岁要及笄吧?”
她们谈起听说过的那些豪门贵女的及笄礼扮得多隆重,不仅有酒宴,还有名贵的钗环,由德高望重的贵妇为她们挽发……
时尘安在旁听了回,也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长了许多不得了的见识。
她没有镶金嵌玉的簪子,请不来侯府夫人替她挽发,那些宫人更送不出拳头大小的南海珍珠为她庆生,但那又如何?今天仍旧是时尘安独一无二的十五岁生辰。
她在今天已经吃到了从前眼馋不已的长寿面,尝到了红鸡蛋,晚上还有小川给她庆生,比起从前,她已经幸福得不得了了,时尘安心满意足,不会去肖想那些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给自己徒增烦恼。
时尘安兴致勃勃道:“若要簪发,我倒是有几枚素银簪子。”
溪月忙道:“你赶紧取来,十五及笄,可是要簪发的,等簪了发,以后就是大人了。”
溪月手巧,她从前伺候过太后梳头,只是现在做了豹房的宫女,每日只需给自己梳头,正恨一身手艺无处发挥,她摩拳擦掌,要为时尘安挽一个漂亮的发髻。
还是时尘安轻轻提醒道:“我们是宫女,莫要僭越了。”
天大地大寿星最大,这话在宫里不适用,溪月稍有些泄气,饶是如此,她仍旧认真地给时尘安完美地挽了个宫髻,小心地把簪子插进乌云般的黑发panpan里。
溪月道:“时尘安,恭喜你,离二十五岁又近了一年。”
一声惨叫后,一根腕粗的木杖点落在地,鲜血顺着杖身哒哒滴落。
年迈的老臣趴在地上,臀部皮开肉绽,既痛且羞,饶是如此,按压着他的两个羽林卫仍旧未曾松开手。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皇帝当真会梃仗了他。
那样霸道任性的先皇,面对他的死谏时都选择了退让,不仅不治他的罪,还夸他‘何大人不愧是何青天’。
虽自那之后,他也并未得以重用,但也确实声名鹊起,所有人都知道了官场里出了一个不畏皇权,敢于直言进谏的何青天,盛名之下,他的存在意义更为非凡。
这次皇帝执意要将剥皮之刑入法,诸位文臣没了主意,求到他这儿,何青天自诩直臣,劝谏皇帝是他当仁不让的责任,于是他换上朝服,精神抖擞地向皇帝进言。
——整治贪官是好事,但剥皮之刑未免过于残忍,本朝以仁义治天下,你太爷爷都把千刀万剐之刑废了,现在你却要启用剥皮之刑,是不是违背了祖宗?
这句话不过说到一半,何青天就被羽林卫按倒在地,剥了裤子,受了梃仗。
第一棍落下时,他犹然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
连你爹那样霸道任性的皇帝都放过了我,你怎么敢打我?打一个言官,难道你就不怕再背一层骂名?
可惜,皇帝的面容掩在十二旒后,看不真切。
何青天动了动嘴唇,那一刻‘文死谏’的光辉紧紧笼罩在他心头,他相信,他年史书工笔,自然会记得不惜以性命直言进谏的何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