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在康熙五十六年,春前下了最后一场雪,化雪时冻得人缩手缩脚,天下有片刻太平。可数月后,策妄阿拉布坦派兵侵扰西藏,杀拉藏汗,囚禁达赖,搅得怨声四起。
当时朝廷派兵阻截没有太大的效用,而策妄阿拉布坦如今的兵力,更胜当年噶尔丹,已非川藏驻军可以抗衡,是为朝廷心腹大患。不灭漠西,难以安宁,朝廷已开始筹备军费粮草,待有一日钦点大将军,便要兵剿灭豺狼。
可是入关几十年,当年的猛将都老去,康熙朝几场大战役后,国泰民安少有战事,一时半刻竟选不出几个大将军。而如年羹尧这般骁勇善战者,却因出身和资历,尚不足以率领三军。所有人都觉得,大将必然要皇室所出,即便不是皇子,如从前安亲王、裕亲王这般宗室子弟,至少可以服人。但如今庸碌者随处可见,便是矮子里拔长子,也挑不出几个好的,朝廷对于由谁去攻打漠西,至今没有定论。
春去夏来,酷暑炎炎,这一日胤祯在畅春园退出后,大正午就往城里赶,策马扬鞭地到了八贝勒府前,只见门庭清冷不复往年门客络绎不绝的盛景。他轻轻一叹,将马鞭甩给门前小厮,里头有下人来相迎,将十四爷往宅子深处带。家中倒是井井有条,虽不富贵也不寒酸,胤祯心里是明白的,八哥虽然被停了俸禄,可那点儿俸禄本也不起什么作用。
走到林荫间,听见孩子的嬉闹声,只见已有十岁的弘旺从边上闯出来,已经玩得一头汗。身后慌慌张张地跟着几个老妈子,一见十四爷在这儿,都缩在路边不敢动。而孩子则被胤祯一把拎过来,他慌乱地喊着:“十四叔放下我。”
胤祯在他屁股上轻踹了一脚,训斥道:“大热天瞎跑什么,你不在书房念书?”
弘旺毕恭毕敬地站着,回答道:“阿玛早晨来书房问了功课,说我有进步,叫我别总闷在屋子里,大热天不出汗怎么成,让我今天随便玩儿。十四叔,我可是好好念书了的。”
胤祯笑道:“既是这样,一个人在家玩有什么意思,去喊上你妹妹,跟我的人去贝子府,告诉弘明、弘春,我也让他们歇一天,好好玩儿吧,别打架。”
弘旺心花怒放,上来给了十四叔一个拥抱,转身就去找他妹妹。胤祯驻足看了会儿,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孩提时光,但一个警醒回到现实,脸上的失落显而易见,脸色重新又变得沉重严肃,跟着小厮到了书房。八阿哥正静静地站在窗下赏画,安宁得仿佛世外之人。
见十四弟一身暑热,胤禩让下人上温茶,只等他擦了额头脖子里的汗,才叫下人搬些冰块来驱热。十四围着盛放了冰块的瓷缸站着,想到如今八哥停了俸禄,内务府也不会送冰来了,这些冰该是他自己拿银子到市面上买的。
胤禩没在意这些事,反是叫他远离些,可十四却砸了一块冰用布包着,抵在额头上,坐下后道:“皇阿玛让兵部选人,八哥,我快忍不住了,那些个窝囊废,一个个都缩头乌龟似的,只知道享受,江山谁来守?”
胤禩不语,十四现自己说得有些过了,干咳了一声,又道:“八哥你身子不好,自然不能打仗,九哥、十哥他们的功劳不在这上头,我可不是说你们。”
“你还是这脾气。”胤禩淡淡一笑,可随机却道,“真要打仗,总会有将军的,可十四弟,皇阿玛的身体只是看着光鲜了,他辛劳了一生,没有病也要累出病来,你真的敢走?这一去,不打个三五年回不来,你敢走吗?”
十四神情定定的,脑袋里想着许多的事,当年皇阿玛把他扔在草原历练,难道等的不就是今天吗?皇阿玛当初赐给他御用的佩剑,亲口对他说,要他做大清未来的将军,难道皇阿玛已经忘了?
这一切,胤祯都记在心里,他也有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可他放不下,放不下眼看着可以到手的帝位。不用八哥劝说,他心中也明白,这一去三五年回不来,皇阿玛万一有个好歹,太和殿上的龙椅,能等得及他赶回来坐吗?
“十四弟,皇阿玛至今没决定,显然是在等有人毛遂自荐,你这会儿冲上去,就改不了了。”胤禩平静地说,“你若带兵去,我会尽力为你守住这里的事,可能守到哪一步,我也没有底。”
胤祯直直地看着八阿哥,两人一时都无语,还是胤祯换了个话题说:“来时遇见弘旺,让他去我府里找弘春他们玩,等我回去后亲自再送他回来。”
八阿哥颔,却顺着他的话提起:“四哥的弘历,虽说养在贵妃膝下,但皇阿玛时常带着他,前日我去园子里请安,看到和嫔领着弘历从清溪书屋出来。”
胤祯心中又是一沉,这样的话他听得很多了,诸多皇孙里,皇阿玛最看重弘历,教他写字骑马,宛若太子幼年时。胤祯是没见过太子幼年什么模样,可那些大臣都说,皇帝曾经也这样栽培过太子。
“弘历很讨人喜欢,贵气天成,小小年纪就有皇孙风范。而我家弘旺看着,就只是个淘气小子。”八阿哥笑着,也道,“许是你和四阿哥一母同胞,弘历和弘明他们倒是很像的,永和宫出来的孩子,就是卓然不同。”
胤祯神情淡淡的,轻笑了一声:“他并没有在永和宫住过。”
八阿哥眼中闪过一瞬的光芒,而后平和地说:“那些话不好开口,但你心里很清楚,如今兄弟之中,能和你争的,还有哪几个?说到底,是你和四哥争,你若带兵远去,我愿意为你守着,可就怕有人说我挑唆你们同胞兄弟,非要提同胞什么的,我们都是皇阿玛的儿子,不同的娘又有什么差别,都是兄弟。”
“不错,明明都是兄弟,为什么非要分得那么清楚。”胤祯皱着眉头,他从小就很奇怪,旁人非要说他和四阿哥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应该最亲近。最初他是把位置让给十三哥,不想让胤祥难做,到后来就越来越觉得,凭什么非要分得那么清楚,难道与旁人亲近,就成了错?更何况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对八阿哥也好,对老九、老十也罢,大家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而所谓的兄友弟恭,一定要做给别人看?
“十四弟,你若真要去打仗,我可以向皇阿玛举荐。虽然如今我说话没什么大作用,但眼下的局势,一旦有了声音,必然会有人附和。”胤禩郑重地说,“可是你要想好了,这一走,回来就不知是什么光景了。”
胤祯冷笑:“是成是败,都在我一人身上?”
八阿哥点头:“真到了那一步,会很现实很残酷。”
此时张格格从外头来,捧了一大盘五颜六色的瓜果,说在井水里冰着的,让十四阿哥吃些。胤祯却起身借口说完颜氏等他回去用膳,和张格格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张格格在书房门前目送十四阿哥离去,回身见丈夫摘了葡萄要吃,她上前道:“你也没洗手,怪脏的,我剥给你吃。”
胤禩一笑,撂开手,却听张格格剥着葡萄说:“果盘是福晋派人叫我准备的,福晋带着弘旺去十四贝子府了。”
“她也去了?”胤禩略奇,“我只当弘旺自己去了。”
张格格将葡萄塞进他嘴里,笑道:“福晋是最小心弘旺的了,出门必然跟着,您不是不知道。”
胤禩摇头:“她不怕把孩子养得太弱?”又叹,“也罢,孩子有人疼总是好事。”
张格格偷偷看了丈夫一眼,她知道,八阿哥心里始终对良妃耿耿于怀,后悔不该提弘旺和福晋的事,之后只管剥葡萄不言语。而胤禩吃不了几个,就让她自己拿去屋子里吃,又吩咐:“让人去请九阿哥和十阿哥过来,天太热,让他们来用晚膳。”
原本胤禩并不打算今晚就找老九、老十,但听说妻子去了十四贝子府,那么胤祯就必定不会再亲自送孩子回来,那就不至于撞见老九、老十在这里,回头怀疑他们私下说什么话。而他的确是要找老九、老十商议。
听说十四弟有西征的意愿,九阿哥是拍案叫好的,说他带兵去了,老爷子回头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把他拦在外头,这边先扶持八阿哥登基,都不用费劲挑唆他们两兄弟了。
十阿哥也道:“太后就不行了,将来老爷子再一走,宫里剩下几个娘娘能成什么事,我们结交甚广,大半个朝廷都是我们的人,关键时刻一定力挺八哥。这些年白花花的银子,才算没有白花。”
可八阿哥一句话,却把他们都镇住了,他道:“便是四哥好对付,十四西征带兵,我们把他撂在外头,可他终归要回来。排挤掉了老四,他若争不过我们,就一定会去支持亲弟弟,十四真的带兵打过来,我们一点儿胜算都没有。”
老九、老十怔了半天,胤禟嘀咕:“八哥若是登基,他再带兵打就是谋反,天地不容。”
可就连十阿哥都会不屑:“争皇位,还怕什么天地不容?李世民逼死亲爹杀了兄弟,照样做皇帝。八哥说得不错,十四的脾气,现在说好扶持他,关键时刻却背叛他,他一定会来拼命的。”
九阿哥阴毒地说:“西边那么苦,打仗好多年,他若是死了呢?”
十阿哥嘶嘶抽口气,胤禩在旁干咳了一声道:“这话,再不要提了。”
这年入秋后,太后的病再次反复,已是汤药也送不下去,不能言语没有反应,就还喘着半口气。岚琪与其他妃嫔轮流服侍在旁,而让她更揪心的是,宫里布贵人的病一直不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