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直到中秋,诸位皇子带着家眷进宫请安。在宁寿宫走一圈后,胤禛带着妻儿来给母亲请安。兄弟姐妹都在跟前,温宪带着舜安颜也来了,额驸被恩准进入内宫,也因温宪受宠才有的特例,一家子济济一堂,若是玄烨也能抽空过来,就齐全了。
岚琪因有话与儿子说,让毓溪、温宪领着孩子们去景阳宫玩耍。又说十三、十四如今不大进来,各宫面前都失了礼仪,正好永和宫的节礼还没送出去,让他们兄弟俩去各处请安问候一声,道胤禛有年纪不宜在内宫走动,把他留下了。
虽然一切合情合理,可当娘的和做儿子的都是聪明人,胤禛扶着母亲在院子里散步时,就主动问:“额娘有话要对我说?”
岚琪踩着高高的花盆鞋,一步一步,稳稳扎扎,到几株金灿灿的秋菊前立定,一面赏花,一面慢慢将太子的折子有作假嫌疑的事说了,扭过头见儿子神情淡漠,冷声问:“我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胤禛神情严肃,反问母亲:“这些事,是皇阿玛告诉额娘的?”
岚琪皱眉,愠怒道:“果然你是承认了,那你是自愿的,还是事后才现的?”
胤禛平静地回答:“是自愿。”
“我想听你一个说法,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但你总不能无缘无故这样做,你明知道一旦被你阿玛现就糟了,为什么……”
“额娘,外头的事情越来越多,我总不能什么都来向您和皇阿玛禀告,那不成了小孩子家告状?”胤禛打断了母亲的话,一点儿也不慌张,仿佛从当初决定帮太子做成这件事起,就准备好了被父母责难。此刻更是将幼子弘昀洗三那天,九福晋和三福晋的事告诉了母亲,他清冷一笑,眉宇间像极了他的父亲,反问母亲道:“您说她们要做什么,连三哥看着那么老实巴交的人,都不太平。”
岚琪不言语,站得累了要回去。胤禛搀扶着她,她不禁叹息:“是不是在你眼里,额娘已经老得要人扶着走路了?”
胤禛不知如何是好,母亲却笑道:“大概就与我看着你们永远是孩子一样,小时候你们就爱扶着我,现在也是。”
“额娘,这事我知道不好,可是太子求上了我,我猜想他是别处都打探过了走不通。”胤禛有板有眼地说,“为了大福晋和敏妃娘娘被毒死的事,彻查背后黑幕,儿子没少知道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索额图他们不会什么都不讲,太子对我必然不会再是从前那样了,可他还会来找我,一定是四处碰了壁。”
“其他兄弟不帮他?”
“这事原本可是大阿哥在做的,相关的人都是他的手下,就算敬重储君也不会帮他,太子不过是趁大阿哥病了逮着机会要在皇阿玛面前表白。”胤禛说着话,还不忘提醒母亲小心门槛,随她进了门,等母亲落座后才继续道,“他的折子里虽有儿子的主意,可太子自己花了不少心思,他就是不自信。您知道的,皇阿玛总是驳回他的折子。到底为什么,儿臣也不明白,但是太子这回花费心思,我也是看在眼里的。”
岚琪静静地望着儿子,要他在面前坐下,温和地说:“你继续讲,额娘听着呢。”
胤禛徘徊了几步,拖过一张圆凳坐下,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方才那些话,额娘若要告诉皇阿玛,您随便说。就是皇阿玛来问儿臣,除了三福晋、九福晋的事,其他的,儿臣都会如实禀告。”
岚琪微微蹙眉:“那件事不能说?”
胤禛颔,目光深邃,定了神,对母亲说道:“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我们兄弟之间要与他友爱和睦,要像侍奉皇阿玛那样敬重他。大家都在这么做,可是他们却在挑唆我和太子的关系。三福晋、九福晋的事,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做给我看,现在觉得,兴许就是想我在阿玛或您面前搬弄几句是非。这事到底是出在太子贪婪上,兄弟们有金山银山也撑不住他的予求予取。而这次的事,等到太子要来求我,他们必然是已经推得干干净净了。”
岚琪心疼儿子,可就是这么毫无预兆地,兄弟阋墙的事终究不可避免地来了。
“我和太子既然有默契,就不会自找麻烦让皇阿玛知道,捅出去的人能得到什么结果呢?”胤禛的脸上有着仿佛挣扎后遍体鳞伤的痛苦,很残酷地说,“皇阿玛绝不会昭告天下太子的折子作假,只会私下里责怪我们一顿。这事只有我和太子知道,泄露出去,他当然最先怀疑我。让他受到皇阿玛责难还是其次,更是证明了他的无能和我的才干。就算被皇阿玛重罚,我也是唯一得利的人,叫太子情何以堪?额娘,想到这些事,您心寒吗?”
莫说心寒,岚琪觉得自己有些蒙,此刻已无法感知内心的情绪,儿子的话字字有千斤重,这还是那个被家里妻妾烦得不知所措的儿子吗?还是那个不晓得如何处理夫妻感情跑来脾气的儿子吗?
胤禛离了凳子,单膝跪地道:“额娘,皇阿玛那里我会去请罪,可您若是能说得上话,但求皇阿玛不要责难太子,不然我和太子的关系就崩析瓦解了。”
“皇上若要责备你们,此刻我又怎会来问你?他是心痛。”岚琪轻叹,示意儿子起来,“他原本多高兴,以为太子真的有所长进,结果却是弄虚作假,要他还怎么信任你们?”
胤禛慢慢站起来,垂道:“太子他很用心,可他说他怎么做都不能让皇阿玛满意,从小就这样,小时候他受不了了就……”话至此,他到底没说下去,过去的事提起来也没意思了。
岚琪则道:“额娘见你这样,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你们兄弟之间已经不能好好相处了吗?”
胤禛晃了晃脑袋:“我也不知。”
“往后打算怎么办?”
“只怕没什么法子。”胤禛抬眼望着母亲,无奈地笑着,“皇阿玛对您的情意,就是这一切的根源,额娘您能明白吗?但儿子不是怪您或皇阿玛,只是想说,这是咱们母子命中注定的事,我有福气做了阿玛和额娘的儿子,就要有勇气去担当这一切,不论将来咱们走到哪一步,儿子都不想给自己的出身丢脸,也不能给皇额娘丢脸。”
岚琪的神思在一瞬间凝滞,她突然想起那个雪天里,佟国维半路停下与她说的话,说她该收敛更多的光芒,不要给四阿哥带去负担。此刻儿子亲口对自己说,她和玄烨的情意造成了这一切,毫无疑问,在那些兄弟眼中,他们的生母不得意,是造成他们不受宠的最大缘故,而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从来不缺恩宠呵护。
“额娘,您别多想。我自己想通后反而释怀了,不称心、不顺意的是他们,我不该为了他们而生气。”胤禛的目光淡定坚毅,郑重地与母亲说,“想让他们闭嘴,知难而退,只有我自己做得更好。”
岚琪颔道:“记着:凡事留有余地,不要回过头反被自己束缚。类似这一回帮太子的事,额娘是不希望你再做的。可你真要做什么,我也管不着,但别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将来再有人这样质问你时,你才能继续挺直腰杆儿回答。”
胤禛:“儿子记住了。”
岚琪又一叹:“这事让你皇阿玛很寒心,你寻个机会好好请罪认错。太子那一边恐怕也就这样了。但你皇阿玛既然会对我说,一定想至少你能给他一个交代。”
胤禛的脸上反而有几分为难,勉强答应了。
不久后,十三、十四阿哥从各宫逛了一圈回来,少不得各宫娘娘都给他们捎带东西。十四阿哥大大咧咧坐下喝茶,不耐烦地说:“娘娘们都还把我们当小孩子呢,尽赏些吃的、玩的,我笑都笑不出来。几时才能把我们当大人看待?”
岚琪嗔怪他人小鬼大,更不该说这样的话辜负娘娘们的心意。说着,想问问胤祥近来如何,转过目光去,那孩子却一门心思在与他四哥说话,兄弟俩的个头儿高低日渐拉近了,再过两年恐怕胤祥就能越过哥哥。敏妃没了以来,这孩子心智和身体的成长一日千里,每隔一段日子相见,岚琪都会对胤祥生出陌生感,她的确当亲生儿子一样爱护胤祥,可不知怎么又回到了当初刚刚抱养这孩子时的心境,仿佛总有人在提醒她,这不是自己的骨肉。
此时外头通报说八福晋求见。今日阿哥和福晋们都在宫里,过来问安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虽是一家人,难免有叔伯嫂子间的尴尬,毓溪又不在跟前,胤禛在一旁就有些不方便。正好听八福晋说:“胤禩原要与臣妾一道来向娘娘请安,可皇阿玛突然让他去乾清宫说话,所以臣妾一人就来了,还请娘娘别怪八阿哥失礼。”
胤祯听得八哥来了,立时与母亲说要去找八阿哥。岚琪想到方才让儿子向玄烨请罪,便顺口吩咐他领着两个弟弟一道过去,眼神示意儿子找着机会向父亲说清楚,嘴里只是吩咐说今日宫内有亲贵大臣进出,别叫十四莽莽撞撞、人前失礼。胤祯虽不愿意被四哥管头管脚,但还是乖乖地跟着走了。
这样剩下德妃与八福晋,反而冷清,岚琪笑道:“你四嫂她们都在景阳宫,你一会儿也过去凑热闹吧。荣妃娘娘不知得了什么新鲜物件,妯娌姐妹们都在那儿呢。”
八福晋欠身答应,但又见目光闪烁,悄悄将四周看了几眼,仿佛难得的没有旁人在的机会,终是眼神一定,离席微微屈膝福了福道:“德妃娘娘,臣妾有件事想与您说,心里盘算好一阵子了。”
岚琪心中好笑,如今她怎么就成了所有人的“婆婆”了:太子妃来找她说心里话,这会儿八阿哥福晋也来。太子妃没有婆婆,八福晋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八福晋见德妃笑容温和,定了定心,继续道:“臣妾做儿媳妇的,本不该插手宫里的事,这样做实在是没规矩。但良嫔娘娘是八阿哥的亲额娘,八阿哥心里不自在,臣妾也跟着不好受。娘娘您是否知道,良嫔娘娘虽然晋了嫔位,更是延禧宫主位,虽然至今仍住在配殿里是她自己的心意,但内务府每月给的份例,依旧是贵人的品级。虽然额娘她不至于不能开销,但宫里人这样不尊重,八阿哥他心里一直都不自在。”
岚琪很讶异,反问道:“到如今还是照贵人的品级给的?”
八福晋怯然颔:“额娘身边的宫女香荷告诉臣妾,怕是错不了。她到内务府去提过,他们敷衍了事,一直拖着。额娘又不让香荷张扬,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没改。”
这一切本归岚琪管辖,宫里分配一向公允,就是皇帝得了什么好东西让她们分,也绝不会偏心了什么人。眼下出了这样的事,还一拖大半年,人家儿媳妇来跟自己讨个公道,不啻是扇了她的脸。想想前阵子弄来赝品器皿,气得荣妃当面摔了,这阵子,内务府的人可不好对付。
岚琪沉下心,吩咐八福晋:“你再回一趟延禧宫,与良嫔说,让她受委屈了。我这里会妥善处置,缺了她的会及时补上,往后再也不会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