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除夕元旦转眼便过了,正月初三大晴,皇帝携六宫侍奉太后入住畅春园,一时未定下回宫的日子,对朝臣们来说不过是换个地方办差,并无人有异议,可是谁也没料到,这一波入园的动静,竟在皇帝和太子之间埋下芥蒂。
这日圣驾浩浩荡荡地入园,太后住进昔日太皇太后所居凝春堂,除孝懿皇后的集凤轩空置外,从前来过的都住在原处,岚琪依旧在瑞景轩,荣妃与她挨着住,宜妃倒是住得离皇帝的清溪书屋最近。至于惠妃,不知为何从太皇太后忌日前就病倒,荣妃亲自去看过她,病得委实很沉重,元旦后虽见好,但这次到底没能跟来。
这会儿妃嫔们找到各自的住处后,都纷纷来凝春堂给太后请安,要听太后说些园子里的规矩,可都还在凝春堂门前等着,想等德妃宜妃几人到了一同入内,却见几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来,一打听,竟是王常在住的蕊珠院卧房里吊死了一个宫女,王常在进门就看到一个人吊在那里,直接就吓晕了过去。
这件事待问来详细的话,妃嫔们已经聚在太后跟前。宫里不乏自裁的宫女太监,各种各样的原因,大多不过是被欺负或被虐待,查得出什么的做做规矩,查不出什么的,通常不了了之。众人惊吓之余并没想太多,可等蕊珠院传来的话,说这个宫女原在无逸斋当差,是太子跟前的人,太后立时变了脸色,岚琪也愣住了。
传话的人很快被太后身边的嬷嬷带下去说话,太后轻咳了一声,妃嫔们纷纷安静下来,只听太后难得威严肃穆,一字字沉重地说:“园子里的事,和宫里的事一样,不能对外说,更容不得私底下猜忌嚼舌根子,哀家不想再听到园子里有人议论这件事,否则的话,进了畅春园的门,这辈子就别想出去了。”
慈祥的人难得露威,很镇得住人,女人们纷纷起身,屈膝称是,岚琪亦随众,待得她们都散了,只留她在太后跟前,太后这会儿才软下脸,忧心忡忡地对岚琪说:“进园子前不是都打点好的,怎么还出这样的事,这个宫女在无逸斋当差的,怎么跑去蕊珠院吊死?”
岚琪连忙安抚:“您别着急,这事儿涉及太子,就不该咱们管了,臣妾想皇上那儿会有主意,臣妾会好好管束园子里的人,不让他们到处乱传。听说无逸斋的规矩和毓庆宫一样,只怕之后的事也传不出什么,要紧的是太子好好的。”
太后很不安,又吩咐岚琪:“阿哥们都散居在湖边,一定派人好好看管了,别再出什么岔子。皇上也是,从前不让他们来,如今来了又不让跟着娘住。这里比不得宫里高墙相隔,他们又都大了,之前不就出过大阿哥和哪个什么易答应的宫女的丑事?现在三阿哥四阿哥也不小了,你们要留心。”
岚琪彼时听太后的话,心里就觉得哪儿不对劲,直到两日后皇帝傍晚来瑞景轩,进门到落座一句话也不说,她安静地陪在边上,正等得都要呆了,突然听玄烨说:“那个死了的宫女,肚子里有三个月身孕了。”
她心头猛然一惊,突然明白自己那天在凝春堂担心的是什么,难道说这宫女肚子里的孩子是太子的?
这件事已经过去两天,岚琪知道皇帝该查的不该查的都差不多了,来也不会是要问她什么,一定是心里气不过,想找个人说说,可他一向不大对自己提起太子的事,或者说也许他对后宫所有的女人,都不愿谈起太子的事。太子长大了,再也不是坤宁宫里那个给养母捏雪兔子的小娃娃。
“混账!”玄烨突然大怒,一挥手,炕几上的茶杯茶壶都飞了出去,在墙角摔得稀碎,岚琪甚至感觉到有碎片溅出来扎在她的手背上。
外头环春和梁公公慌张地进来看光景,只见皇帝和德妃娘娘好端端隔着炕几坐着,皇帝一脸的阴沉之怒,岚琪则朝环春摇了摇头。
两人赶紧退下来,环春捧着胸口说:“这是怎么闹的,皇上生那么大的气,梁公公你这几天可要辛苦了。”
梁公公的手藏在袖笼下比了个“二”,环春会意是说太子二阿哥,他摇摇头说:“别多问,问不得,清溪书院这两天,就没人说话。”
环春叹息道:“可怜王常在,吓得半死都不被人惦记。”他话音才落,又听见里头摔东西的动静,脸色吓得惨白,连梁公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两人呆呆互相望了两眼,正犹豫时,竟见皇帝出门来,梁公公赶紧迎上去问圣驾何往,皇帝没好气地说:“回清溪书屋。”
瑞景轩内宫女太监恭送皇帝,圣驾才从门前离去,环春就飞奔回屋子里,刚刚是摔了炕几上的茶杯茶壶,这会儿是摔了架子上一只雨过天青釉的双耳瓶,而她家主子,正跪在炕下一动不动。
“娘娘,这是怎么了?”环春吓坏了,赶紧上来搀扶,一拉她的手,瞧见一片殷红血迹,吓得捂住了嘴,岚琪则吃力地在炕上坐下后道:“飞溅出来的碎片划的,没多大伤口,洗干净血迹就好。”
环春心疼地捧着主子的手,极小声地问:“娘娘和皇上吵架了吗?好端端的,怎么吵架了?奴婢劝您的话,您哪怕听一两句呢,皇上是皇上呀,您不能总是……”
“你怎么这样啰嗦了?”岚琪不耐烦,苦笑道,“我可半句话都没说,他了脾气就走了呀。”
“没吵架?”环春都不信。
“真没吵架,我半句话都没说。”岚琪盘腿坐起来,抬眸看满室狼藉,叹息了一声浪费多少银子,又对环春说,“他摔了茶杯不解恨似的,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扬手就把花瓶又摔了。”
环春更加听不懂,可她家主子好像很淡定,不似方才进门见她跪在炕下那般凝肃,又听得嘀嘀咕咕:“他也不挑一个便宜不值钱的摔,我难得摆一两样精贵的物件,他就这么容不下?”
听得这些,环春算放心了,之后给岚琪处理伤口,洗干净了血迹,才现口子确实不大,但略深,才流那么多血。为了谨慎找来太医,太医都笑着说没事,睡一晚就能结痂了。
傍晚四阿哥来请安时瞧见母亲手背上的伤痕,问她怎么弄得,岚琪说和孩子们嬉闹时刮伤的,胤禛气哼哼地问是不是温宪,说那丫头手里没轻重,生气地就要去教训妹妹。岚琪当然不好冤枉闺女,一面也对胤禛说:“温宪只是淘气霸道些,哥哥别太拘束她,将来她嫁出去了在宫外,还要哥哥多照顾她,你们生分了,额娘该多担心?”
胤禛却脸色一沉,道:“嫁去很远的地方,我也不好照顾她,额娘不要太宠她了,将来嫁去远处,在人家那里就该吃亏了。”
岚琪见儿子没头没脑说这些老成的话,更是一脸的不高兴,自然要问缘故,胤禛才情绪低落地说:“今天大皇兄来书房,听他说皇阿玛已经给大皇姐定了婚事,过几天就要宣布。”
“纯禧姐姐年纪不小了,你皇阿玛已经尽量留她了。”岚琪道,想起布贵人告诉她皇帝找端嫔说话的事,算着日子是差不多了,纯禧都快二十岁,没有再留下去的道理。
“我是想,姐弟兄妹的感情,比书房里要简单些,姐姐们对我都很好。”胤禛一脸不舍,更担心地说,“所以我才担心温宪脾气不好,将来去外面被人欺负。”
做哥哥的如此疼爱妹妹,岚琪心中很暖,而她知道皇帝答应女儿们决不远嫁,刚才才无意中说出口,要胤禛将来在宫外照顾妹妹,此刻不敢再多说,只是安抚他。这是很正常的事,但母子俩说了好半天的话,岚琪也没见儿子提起太子。
相反的,岚琪自己有些好奇太子怎么样,之后似不经意地说起道:“在湖边住着可还好?皇祖母那儿怕湖边太热闹吵着你们念书,太子的无逸斋是个清静地儿,额娘回头和皇阿玛说说,把你们也挪到清静的地方才好。”
“无逸斋很僻静,地方也大,我们几个去给太子请安时瞧见了。”胤禛好像真的不知道什么,一脸单纯地说,“三哥说无逸斋就是宫里的毓庆宫,我瞧着也挺像的,不过我和三哥住的桃源书屋也不赖,额娘放心,我会用功读书,不会贪玩。”
岚琪摸摸儿子的脑袋说:“额娘对你很放心。”她知道,胤禛如今眼下对她无话不说,将来怎样不去想,至少眼前的儿子和自己,已然完全交心,倒是自己这个做额娘不能事事都对他讲,所以太子的事一定还没影响到他们兄弟。
想想也是,她和荣妃敦促着园子里不要乱传无逸斋里的事,皇帝必然也下了手腕,这两天园子里风平浪静的,也不怪关在湖边读书的孩子们,对此一无所知。
四阿哥请安吃了点心,就要回他的桃源书屋去,温宪正好来撞见哥哥走,硬纠缠着要一道去,刚才还在母亲面前扬言要教训妹妹的人,这会儿却被妹妹缠得束手无策,还是领着她去了。
岚琪坐在窗前看兄妹俩说说笑笑地走开,一手撑着下巴想心事,环春来问今天晚膳要不要准备,猜想她是没什么胃口的,岚琪突然想到说:“你去厨房看看什么菜色,挑几样可口的送去蕊珠院,给王常在用,顺便看看她怎么样。”
环春照着做,亲自来回一趟,却带着觉禅贵人一道回来,说是在蕊珠院遇到觉禅贵人去探望王常在,就随她一起来的瑞景轩。
岚琪近来因忙碌而极少与觉禅氏见面,只是偶尔问问她在延禧宫好不好,知道她喜欢畅春园,这次把她也带来,依旧和易答应住在一起。
“入园两天没见你,一切可还好?”此时寒暄了一句,她便问觉禅贵人,“王常在是曹大人家的亲戚,是不是这一层缘故,对她多照拂了些?”
觉禅贵人却笑道:“只怕曹大人知道一些旧情往事,明里暗里会劝着王常在避开嫔妾,今日嫔妾去,她脸上就挺尴尬的。”
岚琪不以为意,在手炉里添了两片红箩炭递给她,说道:“她被吓得不轻,皇上也不去慰问她,这两天恐怕不会对谁有好脸色。”
觉禅氏却道:“嫔妾本来就不是去看她的,是去瞧瞧那屋子里的光景。”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