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轻狂了。”岚琪嗔怪她,“我都三十岁了,总比不上十几二十岁的新鲜可人,他正当盛年,能有一两个好的伺候着,我也省心不是?”
环春笑眯眯地说:“娘娘的心可真大,回过头自己又要吃醋过不去,您跟奴婢还客气什么呀?”
岚琪却笑:“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总拿这些话闹我。”她沉沉一叹,似在伤感孝懿皇后的一生,“大概是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只是年末年尾的工夫,我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少了几分昔日的气性。虽然心里依旧不愿意他身旁有新欢新宠,可比不得早前那么反感了,现在每天睁开眼惦记的,是他身子好不好,是这宫里有没有出什么要紧事,是孩子们有没有哭闹,果然美人是要养在云端上的,一旦沾染了烟火气,就不一样了。”
环春也觉得,自家主子比起其他妃嫔娘娘们,她心里塞的事太多,她做什么事都全心全意,六宫琐事也好,阿哥公主们的起居也罢,对皇帝和太后的关心更是从不怠慢,每天都塞得满满当当,真是给她时间用来吃醋,她也宁愿抱着软乎乎的小阿哥小公主歪着睡一觉,实在太辛苦。
“太后娘娘说了,要您这两个月别管宫里的事,好好养身体。”环春走去稍稍将窗打开一道缝换换气,候着觉得有些冷了,赶紧又关上,回来给主子面前再挪一盆炭,叮嘱着,“皇上一日三趟地派人来问您好不好,奴婢都嫌烦了,皇上那儿还不烦。”
岚琪懒懒地歪着说:“他烦什么呀,是底下公公们殷勤,备着他随时随地要问,我估摸着他不会时时刻刻都想知道,顶多想起来了,随口那么一问。”
环春摆手笑:“娘娘可不能这样说,奴婢问过他们,说万岁爷真是一日三趟地问呢。”
岚琪矫情地轻哼:“他心里有我,我知道。”
此时外头似乎又有人来,环春迎出去听话,须臾脸上神情怪怪地进来说:“长春宫刚去宁寿宫报喜,说大阿哥府里的侍妾有了身孕,好像要向太后讨个恩旨,给那侍妾一个格格的名分。”
岚琪知道,阿哥府里的侧福晋也是地位尊贵的存在,大多出自名门,太子的侧福晋就是太皇太后亲自选的,所以大阿哥府里那得了宠幸的丫头,顶多给一个格格的名分,侧福晋是不可能的。但若是那侍妾能生下皇长孙,子凭母贵指不定前程能更好,但这样一来,照惠妃的喜好,旁人生下了皇长孙,大福晋往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了。
“一个侍妾而已,等她真的生了皇长孙,再道喜不迟。”岚琪吩咐环春,又想起宫里那个大腹便便的人,再叮嘱,“让人去看看袁答应,她再一个月就要生了。”
三五日后,因太子从畅春园回来,皇帝带着太子在上书房与众阿哥讲学,并在那天选定了九阿哥和十阿哥的师傅,他们俩正月元旦之后,也要入书房,一眨眼阿哥们都长大了。
同样的,公主们也长大了,纯禧公主都快二十岁了,至今待字闺中未出嫁,宗室里颇有微词,但皇帝的女儿当然是皇帝说了算,朝臣们反而知道,皇帝是在等待最好的和亲机会。
这天的讲学到下午才结束,岚琪本没让环春她们打听书房里的状况,可傍晚前头却送来许多东西,随行的小公公殷勤地给德妃娘娘磕头道喜,说四阿哥今日得了头名,这些是皇上的赏赐,四阿哥让他们都送来永和宫,让德妃娘娘选一些喜欢的留下。
众人都为岚琪高兴,岚琪虽然也欢喜,可心里不知有什么梗着,随意选了几件,就让他们把东西送去承乾宫,再过会儿四阿哥自己就回来了,在暖阁给母亲请安。
岚琪问了几句今天的事,小家伙意气风滔滔不绝,他不再为了孝懿皇后伤心欲绝,岚琪本十分放心,可这孩子近来越用功读书,她隔着两座宫殿也管不着,只时常听小和子说,四阿哥又熬半宿念书写字,想他今天能得头名,也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
孩子用功上进是再好不过的事,孝懿皇后泉下有知也必然欣慰,可岚琪已是被后宫世故浸润得透透的人,在她心里冒出的念头,却是树大招风。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岚琪定下心来,如今没有了孝懿皇后,她必须勇敢地保护起自己的儿子,不能总是怕他对自己反感,不能谨慎得过了头,此刻认真地告诫他,“你做哥哥的,也不想五阿哥七阿哥他们过你对不对?同样而言,大阿哥太子还有三阿哥他们会怎么想?胤禛,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胤禛望见炕桌上一串乌木念珠,寻常的珠串他不会认得,这串乌木念珠,每三颗之间隔一粒鲜红的珊瑚石,在书房见过后有印象,就知道该是母亲在那一堆赏赐的东西里留下喜欢的。
他抬手指向那串珠子说:“这是我熬了三个晚上得来的,皇阿玛说今日要问功课,我就想好要得头名,来日去祭皇额娘,也好告诉她。额娘,我熬了三个晚上,我自己用功得来的褒赏,为什么不成?”
他茫然地望着母亲,清清楚楚记得养母临终最后几句话,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做皇帝,可他一定要争气。
岚琪见他如此,就明白话说得急了,不该在他最骄傲得意的时候说这些话,不该在他辛辛苦苦为自己挣来头名的时候一盆冷水泼下去,可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今天不说,将来又要等什么机会才说,总不见得等四阿哥锋芒毕露被那些老狐狸盯上了才说,现下他失去了皇后,是那些人正松口气的时候。
“胤祚的死,你忘记了吗?”岚琪沉下心,说出最狠的话,勾起孩子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字一字郑重地说,“那些毒本该是谁吃的?书房里的事,真的是想争头名,就能争的吗?”
“六弟?”四阿哥怔怔出声,显然被吓到了。
十年来,皇贵妃虽然对养子尽心尽力地教导呵护,可一切还是以她的溺爱为前提,四阿哥看似平日一本正经,爱读书求上进,在书房里严于律己,可他的心智,却要差那么一点
点。皇贵妃对他面面俱到的照顾,让他少了很多对周遭人和事的认识。相比之下,阿哥所里长大的七阿哥,惠妃宫里养大的八阿哥,比起他们的哥哥要更“成熟”更世故。
母子俩说不上不欢而散,但四阿哥离开时紧紧绷着脸,回到承乾宫,青莲、小和子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晚膳后一个人坐在皇后昔日的寝殿里呆,看得底下伺候的人都怵。
自然这些事会传到德妃娘娘跟前,青莲亲自来了一趟,忧心忡忡地说:“娘娘还是把四阿哥接回来吧,四阿哥一个人在承乾宫,奴婢怕有照顾不周的时候,万一有什么闪失就不好了。”
岚琪心中沉,她的确害怕自此与儿子生分,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吵架怒吼甚至大打出手都未必能撕裂感情,往往却因为一句冷静的或者不经意的话断了情分,事后回想起来,谁也不知道谁错在了哪里,于是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娘娘?”青莲见德妃呆,轻轻提醒一句,边上环春却朝她摆摆手,青莲就不敢再问了。
但岚琪已转回神思,略想一想后道:“皇上的意思,是让四阿哥在承乾宫住满二十七个月为皇后守孝,他自己也愿意,既然是皇上和四阿哥自己的意思,我不便干预。隔着两道门而已,不会有什么事,你安心照顾四阿哥起居,人食五谷他万一有什么头疼脑热的病也很正常,我不会责怪你。”
青莲方才见环春的脸色,就知道这事儿不那么简单,赶紧屈膝答应便要告辞,环春送她出来,两人并肩走,轻声说:“大概母子俩心里都有事,他们生的一个脾气,自己不弄明白,旁人说什么都不顶用,姐姐只管照顾好四阿哥,和从前一样就好,别太紧张了。”
青莲却叹息:“我原以为能和从前一样,可不知道心里害怕什么,这些日子更是奇怪,夜里稍稍听见动静就醒过来,怕会有人来伤害四阿哥。”
环春笑道:“这样子自己身体垮了,还怎么照顾四阿哥,姐姐既然一心要完成皇后娘娘的遗愿照顾好四阿哥,自己先要硬朗才是。”
两人说着话出门,环春索性跟了走一遭,亲眼看到四阿哥坐在皇后的寝殿里呆,心里也好生闷,回来又不敢对主子说,她就不明白了,下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之后两天,四阿哥依旧早晨来一趟,傍晚来一趟,但德妃很快以天寒且她已病愈为由,让四阿哥早晨不必过去请安,再往后,渐渐的傍晚都不大去了,起先是连着几日德妃或外出不在永和宫,或其他妃嫔过来相聚闲聊,之后似乎还是德妃的意思,让孩子不要天天去,说在永和宫也待不久,身子还没烤暖就要回去念书,进进出出一冷一热的,容易生病。
到十一月下旬时,四阿哥几乎就不去永和宫了,而眼巴巴望着母子俩数月的宫里人,抓着机会就开始传扬,说德妃与四阿哥母子不和。
大行皇后弥留之际,玄烨在承乾宫亲耳听宜妃那句揶揄的话,让他知道类似的事有多伤人,从前他很不在意,觉得不过是几句话而已,如今却舍不得岚琪被人这样诟病,怒派梁公公彻查是谁在造谣,慎刑司里紧跟着就收拾了几个宫女太监,这阵风算是暂时压了下去。
玄烨几次来永和宫,岚琪一如既往温和从容,瞧着一点儿都没事的样子,可他终究不大放心,心想若质问四阿哥,那小子很敏感,不露在人前,但骨子里十分骄傲,弄不好母子关系不解决,父子关系也僵了,冷静地想了几天,还是忍不住来永和宫问岚琪。
岚琪听得玄烨一番话,不在意地摇摇头说:“皇后娘娘最后那段日子里,臣妾就想明白之后我们母子一定会有这么一段,十年来臣妾只是偶尔对四阿哥做出关心的事,做额娘的不了解儿子,儿子也不懂额娘的心思,皇后娘娘薨后咱们突然就很亲昵,宫里人不是都奇怪吗?其实臣妾自己也不安,有矛盾才能沟通,才能知道彼此想什么,太皇太后对臣妾说过,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是最大的悲哀,我想母子之间,应该也是这样的。”
玄烨算是松口气,他怕岚琪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些事,而是在自己面前硬撑着不在乎,这会儿连脸上神情都松下来,懒懒地歪了身子,要岚琪给他揉揉腰背。
岚琪不耐烦地说:“宫里要给您揉腰背的人队伍都排到午门去了,非要特地跑来烦臣妾做这力气活,几个小祖宗每天缠着要抱抱,臣妾的胳膊也抬不起来呢。”
玄烨听说立刻翻过身,要捏捏她的手臂,却又被人推着躺下去,娇嗔道:“谁稀罕。”
“那你也抱抱朕?”玄烨转过脸促狭地笑着。岚琪在他胳膊上使劲一搓,脾气似的说:“就会欺负人。”
玄烨大笑,责备道:“胡闹,你不怕把朕的胳膊拧了,那是杀头的罪。”身后人却得意地说:“人家才不傻,手里有的是分寸。”
其实皇帝并非特意要烦岚琪做这力气活,岚琪手里的功夫也绝比不上太医院里的推拿师,可他就是喜欢这双手在自己身上揉搓,那力道不轻不重,不说能舒缓多少筋骨酸痛,就是她在身边,三两下自己就放松犯困,往往能踏实地睡上小半个时辰,十分解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