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后,天气越来越凉,经历一场搬迁的太皇太后还健朗,皇贵妃却又病倒了,近来她病得越来越频繁,甚至每一次都比上一回严重,这日岚琪挺着肚子来看望她时,正撞见皇贵妃鼻血流不止。
德妃有身孕,青莲不敢劳动她,请娘娘在门前等了一会儿,岚琪看着里头的人忙忙碌碌,那止血的棉花一团团被染红,好久停歇下来,又忙着给皇贵妃换衣裳换被褥,终于等她近身时,虚弱的皇贵妃说的头一句就是:“别告诉胤禛。”
岚琪心酸难耐,皇贵妃对孩子的情意,连她都自叹弗如,就说养在身边的十三阿哥,她自认是照顾好玄烨的孩子,自认是不要辜负杏儿对她的付出,至今还不能主观地认定对十三阿哥如同母与子一般的爱,可是在皇贵妃这边,四阿哥早就是她的骨肉了。
“宣太医了吗?”岚琪问青莲,青莲摇头,“太医来也一样,每次都说那几句话,家里请的大夫也进宫来瞧过,总是开些方子让娘娘服药,再说静养静养的。奴婢想,大概回宫后忙于应酬,娘娘又累着了。”
“是什么上头的毛病?”岚琪再问。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皇贵妃不耐烦了,她冷冷地瞥了眼岚琪,闭上眼睛养神,苍白的双唇微微嚅动,“你是不是觉得我病倒了,不能照顾胤禛,你就能把孩子要回去?”
兴许是孕妇怀着孩子火气大,岚琪从前被皇贵妃这样抢白,她都一笑了之,今天各种情绪纠葛在一起,再听皇贵妃这么说,竟毫无尊卑地立刻反驳:“娘娘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思?十来年了,您还不信任嫔妾?就算只为了四阿哥着想,嫔妾也希望您健康长寿,您有什么闪失,四阿哥要多伤心。”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儿,若是皇贵妃精神好的时候,谁敢这样当面驳斥她,还不是自寻死路,可现下皇贵妃没力气和人争辩,更要紧的是,德妃每句话都戳中她心里的柔弱之处。
“不用你来教训我,滚出去。”皇贵妃没底气也没力气,冷冷撂下这句话,摆手唤青莲,“送客,这几天我都不想再看到她,谁也不许进承乾宫的门。”
岚琪缓缓起身,说她自己会走,护着肚子朝皇贵妃福了福身子,总算心平气和耐心地劝说:“嫔妾失礼之处,还请娘娘见谅。嫔妾都是肺腑之言,宫中琐事有荣妃料理,太皇太后和太后跟前也不必娘娘日日伺候,皇上心里看重娘娘,四阿哥心里您更加无可取代,还请娘娘自己保重,您安安心心在承乾宫里养身体才好。”
皇贵妃侧着脸闭着眼,掩饰的是自己的眼泪,可饶是双目紧闭也耐不住热泪涌出,硬是忍住了不出声音让德妃察觉,只等她离开屋子,才长长舒口气,捂着脸一顿号泣。
青莲在一旁劝也劝不得,末了主子竟是抓着她的手说:“青莲,我若是真不能好了,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不要离开胤禛,继续在他身边照顾他,好不好?”
青莲心里知道,皇贵妃若非自己也绝望了,断说不出这样的话,而她一天天看着主子衰弱下去,比谁都明白这话里的分量,一时泪眼迷蒙,点头答应道:“奴婢会一辈子跟着四阿哥,娘娘您放心,您别多想了,好好养身子。”
皇贵妃拉着她的手,哭得浑身颤抖,一遍遍问青莲是不是她作孽太深,好半天平静下来,才听得进青莲的劝,不管是报应还是惩罚,她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身子养好,多活一天是一天,哪怕让四阿哥失去自己的痛苦能少一天也好。
书房这边,小和子从承乾宫回来,方才他照旧替主子回去提醒皇贵妃娘娘按时服药,不想却在门外听见皇贵妃与德妃的争执,本以为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可听到后来眼圈儿都红了,这会儿回来无精打采的,阿哥们正好下了课,四阿哥立在廊下松松筋骨,瞧见他耷拉着脑袋进来,不禁皱眉。
小和子不知道该不该说那些事,四阿哥再三凶他,他才略带哭腔地把承乾宫里那些事说了,胤禛听得怔。想到养母全心全意待自己,而生母更是一刻都不曾疏忽过对他的照顾,自己是有福气的孩子,能得到两个母亲的爱,但眼下,有一半福气似乎就要走到尽头。
胤禛很聪明,早就察觉到养母身体不好,那不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而是母亲本还在最好的年华里,却一天不如一天精力充沛,从前那个精神张扬的母亲不大见得到了,如今母亲脾气渐渐变得温和些,大半缘故是因为她的身体不好了。
“四阿哥,娘娘最怕您为了她不能专心功课,您若是得了太傅夸赞,得了皇上奖赏,皇贵妃娘娘才高兴呢,您可一定别让娘娘失望。”小和子跟着主子天天之乎者也,也学得几分为人处世的道理,这几句话说得很不错,胤禛点头答应他:“我明白。”
可孩子纵然冷静,也无法消除他心中对于母亲日渐衰弱的悲伤,这一日傍晚下学回到承乾宫,站在寝殿门前还没进门,一向冷静坚强的四阿哥,竟哭得不能自已。
皇贵妃见孩子流泪,以为胤禛在书房被人欺负,问了半天孩子也不吭声,她渐渐明白是为了什么,心中虽然悲伤,更多是被儿子的爱意填满,哄着他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皇阿玛不喜欢看见男孩子哭,额娘会一直陪着你。”
承乾宫里淡淡的悲伤波及永和宫,昔日被皇贵妃羞辱虐待时,怎能想到今日光景,岚琪满心希望皇贵妃能健康长寿,这样的情绪连玄烨也被感染,那之后的日子时常出入承乾宫,皇贵妃被丈夫和儿子无微不至地安抚呵护,身子果然有所好转,四阿哥脸上才渐渐能看到笑容。
转眼已在十月,胤禛生辰这日,皇贵妃给儿子准备了一个惊喜,已经许久不在宫里的毓溪被接了进来,虽然太皇太后那边是不答应的,皇贵妃准备事后再去请罪,要紧的是这对青梅竹马的孩子能见一见。
待胤禛从书房回来,换了衣裳来给几位道贺的娘娘请安,乍一眼看到立在额娘身旁的女孩子,好久不见,毓溪长个儿了瘦了,本来就十分玲珑可爱,现在变得更加漂亮。小家伙毫不掩饰地笑起来,很是欢喜。
只是毓溪这么久不进宫,天天在家学规矩学本事,性子渐渐收敛,不再像之前那样活泼好动,待四阿哥走近了,只是腼腆地福了福身子,不敢正眼看他。
皇贵妃笑着把小丫头推向儿子,大方地说:“一道去趟永和宫,德妃娘娘今天不大舒服没能来凑热闹,是她千辛万苦把你生下来的,自寿的日子,该去给娘娘磕个头。”
座下之人都叹皇贵妃大度,皇贵妃不以为意,只管说说笑笑。胤禛领命后,带着毓溪一道出来,离开大人小姑娘也更放得开,甜甜地笑着说:“四阿哥,您长高了。”
胤禛则笑道:“你也是,而且更好看了。”
小姑娘脸上顿时飘起红云,不好意思地低着脑袋走路,胤禛嫌她太慢,转身一把牵了手,拉着毓溪便往永和宫走,小姑娘紧赶慢赶地跟在四阿哥身后,看着他漂亮的侧脸,少女心事,仿佛就从这一刻绽开了。
岚琪今日胎动不安,慈宁宫去不得,承乾宫里四阿哥的生辰也不能道贺,与环春笑说是不是这个孩子晓得今天是哥哥的生日,也着急要跑出来,说话工夫胤禛和毓溪就到了。
没想到是皇贵妃让四阿哥过来磕头,看着胤禛周正地行礼,之后再是毓溪行礼,若非俩孩子是一前一后分开的,岚琪直觉得若干年后他们若有缘成亲,进宫行礼时,就该是这个光景。
本是高高兴兴的事,岚琪正把毓溪搂到身边要问问她近来的事,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环春迎出去,不消片刻,就惨白着脸回来说:“娘娘,慈宁宫出事了,贵妃娘娘不知怎么跑出来,把太皇太后吓着了。”
岚琪浑身紧,幸而折腾了一天的肚子在此刻消停下来,想也不想穿着身上的常衣就往外赶,留下胤禛和毓溪,小姑娘被突如其来的事吓着了,胤禛则安抚她:“你在这里陪十三阿哥和小公主,等我去问过额娘了,再来领你。”
四阿哥年纪虽小,行事却稳重,留下毓溪回承乾宫,果然未进门就见母亲匆匆出来,其他几位妃嫔也跟在身后,但皇贵妃却喝令她们:“你们留在这里,不要乱哄哄的,去多了人也无济于事。”
再转身看到儿子,皇贵妃心中想了想,领着四阿哥一道过去了。
慈宁宫里并没有一团乱,岚琪最先赶到,皇帝与皇贵妃几乎同时来,玄烨看到皇贵妃领着四阿哥时,眼中掠过几分不满,但此刻不宜说什么,他只关心皇祖母如何。
几位太医轮流给太皇太后诊脉,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方才是苏麻喇嬷嬷和太后搀扶太皇太后在院子里散步,突然有人冲进来大喊大叫,太皇太后吓了一跳脚下虚软摔下去,苏麻喇嬷嬷和太后猝不及防,三个人一道滚在地上,老人家怎么经得起这样一摔,连苏麻喇嬷嬷都闪了腰此刻不能在跟前。
照太医的话来说,太皇太后没什么病,这一跤也没伤到筋骨,可是她年纪大了,身子越来越虚弱,这般受惊摔一跤,本来能支撑身体的精气神恐怕就摔没了,昏睡过后再醒来,还能不能有之前的精神,谁也不知道。面对自然的衰老,而非疾病,汤药针灸无法改变现实,他们无能为力。
太医们一句无能为力,招来皇帝大怒,若非不愿给祖母积怨,只怕杀了这些庸才的心都有。他们战战兢兢地退下,要去想法儿为太皇太后续命,走后殿内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忧心忡忡。
岚琪满心想着是不是惠妃再次挑衅她们,才又折腾着把贵妃放了出来,一时没有在意到殿内的事,所以皇帝突然呵斥“你们来做什么?”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抬头看,玄烨的目光正看着皇贵妃,而皇贵妃身边站着四阿哥,岚琪竟这会儿才看到四阿哥也来了,回想起来,孩子不是和毓溪一起在永和宫吗?
“立刻回去,要你们来做什么?”玄烨语气里带着几分狠的味道,皇贵妃又害怕又不服气,边上的胤禛更不明白父亲生什么气,他想开口给母亲解释,父亲已经怒声呵斥,“还不快滚?”
皇贵妃眼圈都红了,皇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德妃也罢了,还有一屋子的宫女太监就这么喊她滚,那么重的一个字,竟就这样冲着她吼出来。
“额娘。”胤禛拉了拉母亲,孩子意识到他们不该再在这里,皇贵妃反是被儿子拉着半推半就地离开,岚琪在一旁起身恭送,皇贵妃走后,她看了看玄烨,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该走。
皇帝大怒,李公公示意殿内的宫女太监都退下去,岚琪觉得玄烨现在满身怒火,靠近必然伤身,不如彼此冷静一下,便转身要去内殿看顾太皇太后,却听玄烨在背后问她:“怎么回事,为什么带胤禛来,你们都不懂事吗?”
岚琪心里一沉,毕竟是在说她的儿子,不管谁养着,四阿哥都是她的儿子,可脑袋里一时想不明白皇帝有什么可生气的,只转身回禀:“臣妾独自先来的,若非方才您训斥娘娘,臣妾都没瞧见四阿哥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