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抱着八阿哥再要往里头走,温贵妃的话再次传过来:“皇上为何就不愿在咸福宫多住几天,我留他也没用。那天听几个贵人常在讲德妃必然是闺房功夫了得,才狐媚皇上能夜夜住在永和宫,可我看过内务府的档,年前皇上在那里那么久,并没有几次记录,你说是他们真没什么,还是乌氏哄得皇上给她留情面不记?德妃才没了个女儿,皇贵妃和宜妃都有了,她肯定急死了。”
里头没有人应温贵妃的话,几下踩雪的声音后,听她啧啧道:“你瞧你只是戴一朵梅花,却衬得整个人好像冰雪做的,论姿色乌氏真是及不上你,难道她真的是狐媚功夫了得?你想她长得美,夜里再会伺候人,一定是这样。”
但听觉禅氏的声音说:“娘娘,在外头可要谨言慎行。”
只是这句提醒已经来不及了,玄烨转身将八阿哥抱给惠妃,冷着脸仿佛连同她一并怪罪似的说:“朕有事先走,你们也不必再折梅送去慈宁宫。”
皇帝走开的动静不比来时安逸轻松,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里头的人被惊到,有人探头探脑跑出来看,没多久温贵妃就仓皇奔出来,乍见惠妃领着八阿哥站在那里,而皇帝的身影越来越远,她直愣愣地问:“皇上来过?”
惠妃抱起八阿哥福身行礼,含笑道:“嫔妾未及提醒万岁爷娘娘您也在这儿,就先听见您方才那番话,臣妾估摸着,万岁爷是不大高兴,本来要折梅,这会儿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温贵妃的脸直比枝丫上的积雪还要白,眼睛瞪得大大的,质问惠妃:“你明知道我在这里,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惠妃将围脖紧一紧,抱着八阿哥预备要走,轻描淡写地说:“嫔妾怎么猜得到刚才娘娘您会说那番话?倘若皇上听见的是您说要好好孝敬太皇太后、太后之类的,恐怕这会儿不是扬长而去,是该和您携手握一把剪子,折梅送去慈宁宫了。”
“你明知道我在这里。”温贵妃恼羞成怒,可除了反复说这句话,她真的无话反驳,惠妃哪怕想勾引皇帝来听自己说荒唐的话,她又怎么能知道自己一定会说?
“一切都是巧合,嫔妾碰巧遇见您,又碰巧遇见皇上,可这一切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您真不该说那些话,那么碰巧让皇上听得真真切切。”惠妃面上有出了口恶气似的痛快,抱着八阿哥扬扬得意地离去。
“怎么办?怎么办……”温贵妃膝下软,整个人跌在地上,冬云几人来搀扶,竟是拖也拖不动她。觉禅氏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不经意抬头,却瞧见伏在惠妃肩头的八阿哥正看着这里,母子俩目光相接时,彼此都十分陌生。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对温贵妃却是很大的打击,自那日后皇帝再也没有踏足咸福宫,连元宵宴上都不曾看她一眼。而皇贵妃胎儿稳固,宜妃春风得意,本以为这些就够折磨人的,却不料正月下旬时,前头传来消息,皇帝要于二月巡幸五台山为太皇太后祈福祝祷。
且此行要携妃嫔随扈,原本皇贵妃副后之尊当同行,可皇贵妃安胎不得远行,算起来轮着也该是温贵妃陪同。可却不晓得为什么外头传说温贵妃抱恙凤体违和,再者宜妃安胎,荣妃、惠妃主理后宫琐事分身无暇,最终竟是以皇贵妃的名义,跳过温贵妃,直接指派德妃乌氏随行。
旨意传到永和宫时,岚琪不解为何突然有这一出,而且还是皇贵妃指派她随扈,更直接派人传话来说,她出行的日子里,就把六阿哥送去承乾宫照顾。如此不得不亲自来承乾宫谢恩并问缘故,可青莲却替主子挡驾,无奈地说:“娘娘您想想,这事儿还能是谁的主意?主子她身上不大好,要歇息不见客,娘娘请回吧。”
岚琪心中顿时明白,难道皇贵妃在为他人做嫁衣?
之后辗转再去慈宁宫问缘故,太皇太后只笑说:“你去替我祈福,比谁都管用,好好替我求菩萨,让我再多活几年。”只有苏麻喇嬷嬷私下里告诉了岚琪缘故,她也是打听来的,知道皇帝那日在御花园里生了气,笑着劝岚琪宽心:“虽然几件事未必有联系,可皇上笃定要领您出门,管他为了什么呢?谁叫那些人爱胡说八道,若说皇上偏心您是有,可她们非要说这种话让皇上厌恶,又怎么算?”
岚琪也知道玄烨的脾气,当初为了自己抱怨的一句话,浩浩荡荡跑去瀛台避暑,这次即便不全为了自己,可兜兜转转让皇贵妃开口派她随扈,必然也是花费了一番心思。心想事已至此,多虑无益,还不如欢欢喜喜地接受玄烨的心意。
而此番前往五台山,太子胤礽也扈从,皇帝完全一派去办正事的架势,多带一个德妃同行,又是替太皇太后去礼佛的,即便外戚中几大家族有非议,也不敢对皇帝说三道四。
转眼已是二月十二日,圣驾自皇宫出行前往五台山,德妃乌氏、太子胤礽随扈,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紫禁城,玄烨就光明正大地带着岚琪离京了。
虽然对于皇帝带德妃同往五台山有诸多非议,但皇帝此行正正经经。德妃一路不曾近身圣驾侍奉,偶尔与太子在一起,也是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如是一路经琉璃河、涞水县、真定府、龙泉关,颠簸数日,二月二十日方抵五台山。
圣驾拟居灵鹫峰上菩萨顶,菩萨顶地处台怀极顶,皇帝携太子、德妃及众侍卫、大臣步行而上。岚琪穿着朝服很不灵便,玄烨让人给她换了易于登山的靴子,大大方方地携手带她沿着陡峭的石阶而上,一面指点秀丽风光,一面笑说:“上菩萨顶要先登上这一百零八级台阶,按佛家说法,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困扰着人的一生,当你走过这一百零八级台阶登上灵鹫峰绝顶,四望灵峰胜境时,种种烦恼也早都踩在脚下了。”
人杰地灵之处,风景秀丽天高地阔,到底是佛家圣地,岚琪心中平静宁和,听玄烨这番话,亦是十分受用,只是回望身后的人,瞧见太子被魁梧的侍卫背在身上跟在后面,不禁对玄烨说:“皇上也等等太子吧。”
玄烨并不在意,只是道:“他还小,将来这段路,自然是他自己走的。”
“你看好自己脚下的路,不要东张西望。”玄烨紧紧握着岚琪的手,守着该有的几分礼仪分寸,细致地呵护她脚下每一步路,一级级台阶稳稳而上,终将一百零八种烦恼踩在了脚下。
至顶,玄烨等来太子,领着他临崖远眺,指着巍巍山河说:“阿玛会为你奠下最坚实的江山社稷,将来你要好好传承下去。”
岚琪立于父子身后,江山美景也悉数收入眼底,但听玄烨这句话,深知他对太子的爱护和期望,再想自己一双儿子,他们没有身为继承人的负担,与父亲的关系要比太子来得更纯粹,他们的童年里不用背负这些传承江山的压力,不论将来何种前程,她的孩子一定都是快活自在地长大。
想到这些,竟不由自主心疼起太子。又想玄烨在他这个年纪已然孤坐龙椅,与太皇太后相依为命撑过一段动荡不安的岁月,纵然经历种种,他依旧有仁和的个性,即便在朝廷上有不怒而威震慑四海的帝王之气,面对自己时,他只是温柔呵护妻子的丈夫。八年光阴匆匆而过,快得让人来不及记住各种点滴,但岚琪明白,因为幸福快活,才会不觉时日飞逝。
只是,想到一个“妻”字时,心中微微有涟漪。她记得玄烨曾称她为妻,虽然只是随口带过的一句话,可对于
帝王天家而言,妻与妾有着天地悬殊,他随口说的话,便足够岚琪记一生。
世上没有哪个女人甘心为妾,就是她乌岚琪也曾想象,将来离宫婚配做一家主母,相夫教子美满一生。可她留在了宫里,成为了帝王之妾,宫里多少女人在乎这个妾字,钮祜禄皇后临死都未能放下,岚琪扪心自问是否在乎,自己的答案竟那么现实,她在乎。
但在乎,并不意味着要拥有,不珍惜已拥有的一切,去奢求遥不可及的欲望,人又怎么能活得幸福,正如那一百零八级台阶,仰望即可见,但不走好眼前的每一步,又要如何登顶。
“娘娘。”此时,随在岚琪身后的环春轻轻推了她一下。岚琪恍然回过神,瞧见皇帝和太子已经走开了,玄烨正回头含笑看着她,眼中似在问:“你在想什么?”岚琪赧然垂,亦含笑跟了上去。
佛家圣地,帝妃之间守着对佛祖的尊崇,不能有任何亲近之事,拈香礼佛诵经祝祷。岚琪虔诚地为太皇太后、太后和玄烨祝祷,记得太皇太后要她向佛祖多求几年阳寿,可她却私心改了一改,期求佛祖能让太皇太后晚景安逸,无病无灾,不论短长自己都会尽心尽力地伺候,若有病痛活得长,又有什么意思。
圣驾莅临五台山后两天,消息便传回京畿,太皇太后知道他们平平安安,很是欣慰。这几日她亦是自行斋戒,更命宫内女眷除安胎的皇贵妃和宜妃之外,皆随同斋戒,御膳房里一律用新器皿烹制斋饭,一并供六宫及皇子公主分食。
虽然正月里大鱼大肉地过来,正好借此机会清清肠胃,可也有受不了斋戒清苦的,宫内私下不乏抱怨的声音。奈何是太皇太后下的命令,谁也不敢违逆,每日餐饭皆等御膳房送来斋菜,但天气尚冷,一些远一点儿的宫殿拿到时,饭菜都冷了。
咸福宫便是如此,每日得到的饭菜都只是温手而已,吃下去肚子会冷,冬云都命宫女再行加热后才端来供温贵妃进膳。只是自元宵前梅林一事后,温贵妃一直精神恹恹没有胃口,一个月光景消瘦憔悴了许多,让她宣太医来调理也不肯,眼瞧着旧年的精心保养就要付诸东流。
今日午膳的斋菜又按时送来,许是冬云抱怨过几次,那些小太监更加尽心。今日得到的饭菜还都冒着热气,冬云便不再让人加热,径自端来供主子食用,可她家主子只呆呆地蜷缩在炕上,仿佛透过窗棂上一丝缝隙看外头的世界。
“娘娘,太皇太后赏赐的斋菜送来了,您趁热吃吧。”冬云知她不肯挪动,让宫女收拾了炕桌,将饭菜摆下,手里端着筷子说,“您不吃,别人不知道的,还当您埋怨太皇太后让六宫都吃斋呢,何必传这些闲话出去。”
温贵妃懒懒地看她一眼,心中许多无奈,慢慢坐过来拿起筷子,看到眼前一碟素炒面筋、一碟什锦干丝,再一盘青菜、一盘腌萝卜,苦笑着说:“太皇太后真是会折腾,天家贵胄,就吃这些东西?寺庙里的斋菜都不至于这样寒酸。”
冬云只有劝:“各宫娘娘都这么吃,主子吃不饱的话,奴婢再让小厨房给您炒两个菜?”
“罢了,免得太皇太后看我不顺眼。”温贵妃叹气,动筷子夹了一口青菜,才要送到嘴里,不知是什么气味勾得她浑身难受,胃中翻腾纠结,似要吐了才能爽快,一番折腾后消停下来,冬云比画着手指数日子,心里怦怦直跳,轻声说:“主子,您会不会是有了?”
温贵妃猛然一震,身上热血奔涌,回忆元宵前的日子,竟是不敢信,旧年她花了多少心血都没能有,她以为自己真没那个命的,这次会不会又白高兴一场?不等她开口,冬云已做主让外头的人去宣太医,自己哄着主子说:“娘娘平静一些,咱们耐心等太医来。”
此时惠妃正带着八阿哥在翊坤宫里坐,她们倒是胆子大的,因宜妃不需要斋戒,宫里有荤腥的吃,惠妃就私下里带八阿哥来蹭几口饭菜。小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吃东西挑剔,这几日斋戒送来的饭菜他一口也不肯动,怎么哄怎么饿都不妥协,惠妃不能让自己宫里开小灶,便借口来探望宜妃,让孩子蹭几口荤腥。
宜妃知道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她和惠妃前些日子虽疏远,但并未交恶,不过是小孩子吃几口饭的事,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也乐得帮惠妃一些什么忙,毕竟她能有今日顺利怀上龙胎,惠妃没少助益于她,光是那帐子里头最私密的事,也都是惠妃教她的。这一点恩情,她心里还记着。
胤禩吃饱了正跟着恪靖姐姐满屋子窜,两个额娘坐着说闲话,宜妃之前有生育五阿哥的经验,怀胎对她而言不是什么辛苦的事,一想到终于能把自己的孩子养在膝下,满面红光神采飞扬,乐呵呵地对惠妃说:“太后这次没小气,赏赐了我很丰厚的东西,她心里一定也不踏实的,平白无故抢走我的孩子。”
惠妃且笑:“等你肚子里这个长大,往后兄弟们在一起念书,五阿哥就会明白额娘和皇祖母的不同了,哪个孩子不认娘呢,你只管等着五阿哥来亲近你便是了。”
宜妃扬扬得意:“可不是,终归是我生的。现在我也想明白了,胤祺跟着太后,将来的前程不会差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