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琪一怔,敷衍着说大概是,温妃继续道:“她之前刺伤你,疯疯癫癫的,怎么会被带出来?也不说好这次出来的人多就疏忽了,谁来谁不来一早就定好的,除了宜嫔是突然不来的。”
“娘娘的话,嫔妾不懂。”岚琪蹙眉,嘴上是这句,心里却一点点冷下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温妃若有所思地说:“宜嫔近来很活泛,你心里留点儿神。”她又一笑,“别怪我多事,我虽然不爱理阿灵阿了,可他没少在宫里给我布眼线,你也知道从我姐姐那会儿起,这宫里可就有了。”
岚琪心头一震,温妃果然还是不阴不阳,这样的话让她不自觉地背上凉。温妃却没事儿人似的,拍拍她说:“听说四阿哥屋子里的房梁也歪了,真是有惊无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且放宽心。”
说完这些温妃就走开了,显然是故意在半道上等自己的,刚才离远的绿珠、紫玉跟过来,都问什么事,岚琪只是叹:“没什么,温妃娘娘也害怕,夜里睡不着。”
这一晚,岚琪和苏麻喇嬷嬷守着太皇太后、太子和四阿哥,外头惠嫔、荣嫔也彻夜不眠地守着太后和几个阿哥公主,夜里晃了几次动静不太大,可后半夜就开始下暴雨,翌日清晨也不见停歇。
众人都劝太皇太后不要起程,但老人家执意回宫,一行人顶着暴雨出,幸有上苍庇佑,虽路上艰难,总算平平安安回到了紫禁城。
只是这样折腾一回,太皇太后的身体必然吃不住,但此次地震受灾极重,碍着玄烨忙赈灾之事,太皇太后染病的事未传出后宫。但老人家这一病不轻,玄烨不得已,在岚琪的请求下,把胤禛送去了阿哥所。
十几天后,震情终有所缓解,京畿近郊各处受灾地6续得到救济,留在玉泉山的妃嫔也悉数回宫,八月十五中秋前,佟贵妃亦伤愈回宫。
为社稷,今秋宫内不设中秋宴,玄烨决定率王公大臣于天坛祭奠,诏赈恤,下令灾地被震家舍,皆由官修。
一场京畿天子辇下的大灾难几经折腾,待逐渐平息,已入深秋。太皇太后凤体也终痊愈,玄烨大舒一口气,这日入宫来请安,见岚琪跪在皇祖母跟前垂泪,他不曾听李公公禀告什么事,不免担心,却听祖母说:“你这德贵人,要把亲生儿子送去承乾宫养呢。”
“送去承乾宫?”玄烨惊异。他曾许诺岚琪,不愿她承受和孩子分离之苦,才请皇祖母抚养四阿哥,如今送去了阿哥所也是万不得已,本已打算过些日子再接出来,此刻突然听到这些话,皇帝心里弄不明白了。
岚琪伸手擦掉了面上的眼泪,方才说到动情处,一时难舍稚儿,才掉下泪,好在脸上脂粉薄,也未弄花了脸,依旧清清透透的肌肤,在泪痕下微微泛着光芒。她昂看着玄烨,直起身子说:“臣妾愿意请贵妃娘娘抚养四阿哥,求皇上和太皇太后成全。”
“玄烨啊,你是不是该给她晋一晋位分,到了嫔位就能让她自己养,不用烦着我,也不用她费这些心思。”太皇太后脸色深沉,俯视着地上的岚琪,“你是不是觉得屈居在贵人一位,心里不自在了?”
岚琪惶恐地摇头,口中说着不是,太皇太后却冷声道:“好端端的日子过着,怎么就突奇想闹这一出?皇帝为了你,才把孩子送来慈宁宫,你看看这宫里头的女人,就算上我年轻时,也不曾有这样的福气,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语说得岚琪浑身颤抖,她不知太皇太后是真的无法理解自己,还是故意说这些刺激人的话,边上玄烨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她明白,为了自己皇帝想了多少周全的事,只怕入主永和宫也就在眼前,可哪怕自己进了永和宫,她还是希望把胤禛送去承乾宫,而真正在心底的原因,她说不出口。
“为什么?”玄烨终于开口,眸中有伤感,或许是觉得岚琪辜负了自己的用心,又或许是明白了她的心意而为自己无奈。
岚琪深深朝上座俯叩头,一字一字道:“玉泉山行宫里的事,臣妾至今难以释怀,午夜梦回看见四阿哥青的脸,就害怕得再也睡不着。太皇太后、皇上,有些话臣妾说不出口,也不能说,臣妾不在乎什么位分,能伺候主子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可臣妾还想求一份福气,求四阿哥健健康康,求他能平安长大。”
太皇太后微微眯起眼睛,眼角泛起岁月沉淀的皱纹,一道一道都是呕心沥血走来的人生,很快,皱纹渐渐松下来,老人家的眼神变得温和,轻声说:“玄烨,你做主吧。”
“皇祖母?”可玄烨知道,祖母这一句的意思,就是“我答应了”。
岚琪望着玄烨,皇帝竟被她渴求的目光逼得不敢直视,别过脸深深蹙眉后,才终于说:“就应了你的话,明日让贵妃来,把四阿哥领去。”
眼泪扑簌簌落下,迷蒙了双眸再看不清玄烨的脸,岚琪伏地谢恩哭得抽噎,她也舍不得,骨肉分离的痛,痛得她几乎要昏厥,可这一刀是她自己切下去的,现在流的泪流的血,可以让儿子平平安安成长,承受不住眼下的痛,将来的血就要从胤禛身上流走,做娘的女人,怎么能让孩子流血受伤。
“可是……为什么?”玄烨又问一句,似乎还是不能理解岚琪这奇怪的念头,哪怕想明白了,还是会痛心她质疑自己保护妻儿的能力,心内五味杂陈,不及向祖母行礼告辞,便转身拂袖而去。
可玄烨的龙靴还未踏出殿阁门槛,就听身后惊呼,他闻声看过来,见方才俯叩头的岚琪已经瘫倒在地上,心里一紧,排开众人亲自抱起来,又听边上宫女惊叫了声“血”。
玄烨还在蒙,太皇太后已喝令皇帝不要再碰,几个老嬷嬷上来把德贵人从皇帝手里抢走,七手八脚地抬出去,玄烨被推到后头,瞧见地上巴掌大的嫣红。
“皇祖母?”玄烨意识到了什么,转身亦见太皇太后眉头紧蹙:“这些日子她没日没夜地在这里伺候我,谁都疏忽了。”
时下已在九月末,巡幸玉泉山前的几天,德贵人天天在乾清宫侍驾,但之后到了行宫,终日照顾太皇太后和四阿哥,六月里只和玄烨在一起过两天。七月之后,地震、赈灾,还有太皇太后染病,她竭力照顾着老人家的身体,两三个月的光景里,所有人的心思都不会在她个人身上,连环春、玉葵都疏忽了。
太医赶来诊治后,竟说德贵人已有四个月身孕,上上下下都震惊地说不出话,这四个月里她什么辛苦的事都经历了,直到今天来求送养四阿哥,也没意识到自己有了身孕。
旧年产下四阿哥后,德贵人的月信一直没能调整好,因太医说这也是常有的状况,一年半载后会恢复过来,于是她自己也不在意,环春几人没留心,那几日在乾清宫回来后,紧跟着就出门,马不停蹄忙碌至今,竟是不知不觉已孕育了四个月的生命。
太医说虽然见了红,产妇也过度疲劳,但胎儿脉象尚平稳,将养得好,孩子能保住,只求德贵人再不能劳动辛苦,这一两个月必须卧床静养。
玄烨松口气,近到床边看岚琪,她正清醒着,两人一见面,皇帝本来很心疼,可看到她眼底还透着几分方才的倔强,没来由地就燃了心火,冲口而出责备:“你成天在想些什么,瞎操心这些可有可无的事,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当心,你要朕和皇祖母为你操碎了心才好吗?”
被劈头盖脸骂这一句,岚琪抿着嘴不敢开口,太皇太后嗔责孙儿不体贴,轰他回去忙他的事,玄烨竟真的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看见他怒气冲冲的背影,岚琪竟也倔强地抹掉了才要滑出的眼泪。
“你啊,真是要折磨死我了。”太皇太后爱怜不已,轻轻掐了岚琪的脸颊,眼中晶莹着,“若是为了照顾我这把老骨头,失了我的小孙儿,你叫我怎么能安心。”
岚琪稍稍坐起来,被太皇太后抱在怀里,俨然祖母与孙女一般,软软地说:“臣妾想了好久好久,胤禛留在臣妾身边不好,太皇太后……您能明白吗?”
老人家怎会不明白,那拉贵人会跟去玉泉山的事,让苏麻喇嬷嬷稍稍查一查就知道了。如今日子越来越好过,宫里妃嫔越来越多,公主阿哥也多,从前清清静静的日子是再不能有了。中宫虚悬,这些女人们为了自己为了孩子的前程,能不开始作乱?她这把老骨头还能管多久,曾经问岚琪自己不在了她怎么办的话,还记在心里呢。
“我答应了不是?”太皇太后哄着她,欢喜地说,“四阿哥送去给贵妃,肚子里这个,往后就自己好好养着。过几日我让皇帝下旨,就说为了安胎,封了你嫔位。好好再给皇上生个小阿哥,知道吗?”
岚琪点着头,但想起方才玄烨愤怒的身影,想着自己要被他厌恶,心里翻江倒海不是滋味,不敢在老人家面前流露,等被送回钟粹宫,避开了端嫔、布贵人几个,才在环春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而哭过这一次,就干净地收起眼泪,为了胤禛,为了腹中的小生命,她要做个坚强的额娘。
天灾之后,宫里终于传了件喜事,钟粹宫的德贵人有身孕,因德贵人照顾太皇太后凤体痊愈,侍疾有功,皇帝奉太皇太后旨意,晋封德贵人为德嫔,入主永和宫。然而这样的事,虽然比着宜嫔怀孕后就被扔在家里安胎,一家老小去玉泉山避暑,上头仿佛完全没当回事来看,德嫔的隆宠的确不得不让人心生嫉妒,可伴随一道恩旨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说四阿哥胤禛即日起由佟贵妃抚养。
两个消息同时游走在六宫,谁也不能理解,到底为什么升了嫔位还要把孩子送去承乾宫,有人说是贵妃太霸道强行夺走的,
也有人说是德嫔为了永和宫的地位,不顾骨肉亲情,将儿子作礼物送走。众说纷纭流言蜚语间,倒是冲淡了宫里头灾难后人心惶惶的抑郁气氛。
十月十三是吉日,册封选了这日举行,在那之前岚琪一直还住在钟粹宫,为的是太医说尽量不要挪动,到册封这一天她的身子好些了,可太皇太后还是说免了繁文缛节,让她直接搬进永和宫就好。而此时,四阿哥已经抱去承乾宫半个月。
钟粹宫里的东西该拿的几乎都已经搬去永和宫,这些天都是荣嫔、端嫔在为她打点,岚琪只管躺着安胎,偶尔应付几句话,什么都不必她操心。
今天就是去永和宫的日子,外头忙忙碌碌,她一个人坐在里面,细细将屋子的角角落落看了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肚子温和地笑道:“好孩子,哥哥他就在这里出生,虽然哥哥现在去了贵妃娘娘那里,长大了你们还能在一起玩儿,你若是个弟弟,要和哥哥一起读书习武将来好好给皇阿玛办差事,若是个小妹妹,哥哥他一定最最疼你。”
外头有脚步声,走进来,是布贵人和戴答应。戴佳氏跟着钟粹宫这些日子,身体好了人也漂亮了,都说她眼睛长得像自己,现在胖了一些,自有她自己的眼眉模样,选进宫的女孩子,果然都模样出挑。
两人行了礼,如今岚琪已是德嫔,曾经布贵人的宫女,现在已高高在上,幸好彼此姐妹真心相待,谁也没不自在,可布贵人近些天总是愁眉不展,这会儿说了几句话,戴答应见外头忙,就出去搭把手。布贵人扶着岚琪坐下说:“往后不在同一屋檐下,娘娘在永和宫里自己要当心些。”
“姐姐和我就不必用什么尊称了,我们还是一样的。”岚琪娇滴滴拉着布贵人的手说。
布贵人却颔:“我知道,可我心里……”似乎犹豫纠结了一番,才定了心问,“为什么要送走四阿哥?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们曾经说,若有一日你做了主位,就把端静抱去,我能时常看看,现在有端嫔娘娘在固然也一样,可你连端静都替我舍不得,为什么舍得四阿哥?岚琪,皇上封你做嫔是风光,可我问你,打从你被抬回来到现在,你见过皇上吗?”
岚琪心头紧,半个月了,她和玄烨再没见过彼此,哪怕赈灾最忙的日子里,他也会去慈宁宫和自己说几句话,她知道玄烨在生气,甚至生气得连承乾宫都没去过,半个月没再听见贵妃弹过琴,仿佛这附近地方,他都再不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