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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方杰(第1页)

方杰戏称他租住的房子为鸟巢,因为那房子像鸟巢一样小,也像鸟巢一样高。他像鸟一样,每天早上六点钟背着他的工具包,噔噔噔下三十几级台阶,出巢干活,每天晚上七点,再噔噔噔爬三十几级台阶回巢休息。

鸟巢的主人是密云郊区的土着,拆迁后光房子就补偿了六七套,一家人啥都不用干,只收房租就能保证几代人衣食无忧。

房主也姓方,挺和善健谈的一个北京老头。他去租房的时候,老方拿着他的身份证很热情地说:“你姓方啊,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呢。岭西的呀,我儿子读大学读的就是岭西工业大学。那地方好呀,生态环境好,山清水秀,物产丰富,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历史古迹也多,我还专门去玩过呢。不像北京雾霾重,一到冬天就没法出门。”

方杰不禁肃然起敬,岭西工业大学是985重点院校,北京人果然是很牛的。

老方说他儿子大学毕业后,不愿留在外地,就回了北京,先在一家公司上班,没多久就觉得没意思,跟人合伙搞了个乐队。

“他爱唱歌,唱得好听,说不定以后就是个明星呢!”老方说,“年轻人有梦想是好事,家里也不指着他挣钱。”

有一回,老方家卫生间的防水出了点问题,叫他过去收拾。他见到了老方的儿子方浩然。

方浩然一头飘逸的波浪式长,上身黑体恤,下身牛仔裤、耐克鞋,很帅、很前卫。

老方给他介绍,方浩然说:“切,老头你别瞎吹,什么岭西工业大学,是岭西工业大学北方信息工程学院。”

老方说:“那不都一样吗?”

方浩然说:“一样个毛线,跟你说了也不懂。”

方杰不禁哑然,就像《围城》里方鸿渐听到韩学愈是克莱登大学的博士一样。他默默地和砂浆、切瓷砖,想起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的一个段子:

寒风呼啸的帝都,某高档社区,一所豪华住宅明亮的灯光下,一男孩正拿着数学作业立于书桌旁。“孩子,真抱歉,”已埋头于书桌前许久的父亲,抹了抹额上渗出的汗珠,“现在的题,比以前还真难了不是一点点。。。。。。”“爸,你可是清华大学毕业生啊。。。。。。”父亲尴尬一笑。这时,家中的保姆恰巧经过桌前,一瞥桌前的卷子,顺手抄起一支笔,文字、数字像蝼蚁一般在草稿纸上排起队。“你还是去忙你的吧。。。。。。”父亲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保姆不答,面上毫无表情。须臾,题得解,父亲看着草稿纸上精妙而富有条理的解题步骤,面上满是惊愕,“莫。。。莫非,你老家是。。。。。。?”“岭西”保姆答,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北风像野兽一样继续敲打着窗户。

不是老方提起,方杰早就忘了自己原来也上过大学,也毕业于岭西工业大学北方信息工程学院。这个学校虽然冠以岭西工业大学的名号,但跟岭西工业大学其实没什么关系,只是一所民办三本院校而已。

人就好比一粒种子,落在贫瘠的山岭里不过是一株低贱卑微的野草,种在花园里就成了人们欣赏赞美的风景;又好比命运之手随意揉捏的一团泥巴,将你捏成一个夜壶,你就得受便溺之辱,塑成一尊神像,就叫万人膜拜。

方杰的家在岭西省锦江市最贫困的东巴县的碑城镇,那里山大沟深、草盛林密,有湍急的小溪、飞溅的流瀑,遍生高大葱郁的冷杉和亭亭如盖的箭竹。空气中负氧离子丰富,山林中野生动物出没,村民捡菌子、采药的时候,常常能遇到朱鹮、大熊猫、金丝猴、羚牛等所谓的珍稀动物。

据说优美的生态环境是比温饱小康更高层次的生活追求,不过从实践来看,高低的顺序是不可错乱的。这里土地贫瘠、交通不便、基础设施落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才通上电,可以说交通基本靠走、耕地基本靠牛、通讯基本靠吼、娱乐基本靠球。

这里的人一出生,梦想就是走出大山,读书毫无疑问是最主要的途径,所以对教育非常重视,学生拼命学,家长拼命供。也的确有一些知识改变命运的成功范例。

碑城人意志坚韧,能吃苦、也团结,读了大学,走进官场,很多就做出了成绩,再相互拉扯,一个芝麻大的小镇出了十几个县处级的干部,还有两三个厅级的。有一个还是国家某部委一个司的司长,据说回乡的时候,县委书记、县长都是要亲自迎送的。形成了锦江官场上所谓的“碑城帮”现象。

由于示范带动效应,尤其是大学扩招以后,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供过大学生,上不了一本就上二本,二本不行还有三本、大专、职业学院,只要你愿意读,总有一款大学适合你。农村人眼界浅,又好面子,管他几本,反正都是大学,脸上都有光。况且又是为了娃,国家都说教育最重要,再苦不能苦孩子,所以哪怕卖血、卖肾,借高利贷,拉账垒窟窿都要供娃上大学。

然而成功者终究是凤毛麟角,因教育致贫的反倒不少。大学毕业,国家又不分配工作了,好多大学生一毕业就面临着失业,流落在城市里拿着两三千块钱的低工资,混得还不如农民工。

方杰毕业后,先是在省城一家小保险公司跑了一段时间保险,没什么业绩,后来又去作保健品销售,一个月两千多块钱,除过房租、吃饭、上网费、手机费就所剩无几了,家里还欠着他读大学时两万多块钱的债。

尤其是有一回,久未联系的一位同学不知在哪打听到他的他:“混的咋样?”他说:“一般。”同学问:“一月拿得到五千块钱吧?”他说:“哪有,三险一金扣过,三千都不到。”同学说:“那你还在那混个毛呀,我现在海南呢,拿的是年薪。不行了你来跟哥混吧,哥公司正招人,试用期月薪五千,三个月后八千往上,干得好还有提成和分红,将来也像我一样拿年薪,少说点二十万。”

方杰说:“那感情好,啥公司呀,我得行吧?”“高端的互联网行业,国家政策扶持,我都得行,你咋不得行?在学校你学习都比我好。”同学说。方杰还有些犹豫,同学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班上就咱关系好,老同学还能日弄你?”

他辞了职就到了海南,刚下车站,他同学就和另外两个衣着时尚的青年男女来接他。吃了饭,带他去参观公司总部。公司总部离车站不远,在一幢三十几层的高楼里,远远看见蓝光闪闪的玻璃幕墙就叫人觉得高端大气,他们带他参观了公司行政部、事业展部、对外联络部等,反正听名字就觉得特别牛叉。

里边的青年男女都穿着白领的职业套装,坐在电脑旁啪啪啪地敲打键盘,方杰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第二天他和另外三十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被带到了一个大房间,说是要搞封闭式培训,收缴了他们的手机和身份证。接下来几天,就有“专家”在台上讲解如何“抢先占领互联网经济高地,穷屌丝三年逆袭比尔盖茨。每人交五千元获得VIp会员资格,然后再吸纳其他高端人才加入,有钱一起赚,财要乘早,第一个吃螃蟹的获利才最丰……”

白天就吃白菜帮子煮的面,晚上都挤在一个屋里打地铺。方杰终于知道自己是被骗进传销窝子了。在一次所谓的外出拓展训练中,他假装去上厕所,一趟子跑进派出所报了案。后来公安和工商部门联合执法端掉了传销窝点,把身份证、手机还给了他,但押金却没有了。

就这样一混就二十五六岁了,那年春节去舅舅家拜年的时候,舅舅问他混得咋样,他说不咋样。舅舅说:“你还不如去跟我搞装修呢,学个手艺,一天能挣二三百呢,天天都有活!不攒点钱,你将来拿啥接媳妇呢?”

那时,方杰不甘平凡的心早已被残酷的现实打击的麻木了,也就接受了舅舅的建议。跟着舅舅辗转在锦江的城乡,做水电、铺瓷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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