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漫到屋内来,足以把空寂静谧的屋舍映照分明,让人看清周围的陈设。
长孙寒是被疼醒的。
他浑身上下、筋骨皮肉无一处是不痛的,夹杂着又酸又麻叫人百爪挠心的滋味,饶是他谙于隐忍痛楚,也硬是躺在那脑海空白地捱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回过神。
炉里轻烟袅袅,暖融融的热意熏人。
他躺在那里没动,只用目光一寸寸挪过床榻上的青布帷帐,微微偏头,一室安寂,陈设简朴,是最寻常人家卧房的模样,没什么地方能让人猜出他身处何处。
失去神智之前,他因撞破了一桩惊天秘密而被扣上污名,在一次又一次的追杀下亡命出逃,直到横渡万里深入雪原,他实在筋疲力竭,遇到了这一路上的最后一次追杀。
他还以为他会死在那里。
长孙寒抬起唯一还算灵活的胳膊,那是他执剑的手,但凡一息尚存,他便能提起剑,可他分明记得陷入昏睡之前,这只手曾挨过一记法术,因为施术者功法特殊,残留在伤口中的气息很难拔除,他在追杀中疲于奔命,没空细细对付,便用法术强行将它愈合了。
自那之后,他又经历了三四次追杀,握剑时锋芒无减,甚至没人看出他手臂上还有暗伤,唯有他自己能感受到那股隐约的钝痛。
而今,他昏睡一觉,再抬起手时,手臂灵活自
如,那道暗伤竟悄无声息地被拔除了。
长孙寒反手曲起胳膊,艰难地仰起头,枕在臂弯上,胸口一阵钝痛,他缓了好久方才缓过来,长长呼出一口气,露出思索的神情来。
先前他筋疲力竭、神昏意乱,没精力细想,如今也许是睡足了,养足了精神,终于有心力把之前的事情细细地回想。
现在想来,他昏迷前的最后一次追杀,实在是很古怪。
他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沈如晚那张清湛昳丽的脸。
从见面的第一眼起,她便没有展露出多少恶意,只是淡淡的,像是一阵幽渺的风,既不为欲驱使,也不为利停留。
直到他什么也不解释、对她拔剑,她身上才骤然迸发出凛冽的杀意,砭人肌骨,哪怕他们本就身处茫茫雪原之上,他也能感受到那股冰冷的杀意。
那一刻沈如晚确实是想过杀了他的,他可以确定这一点,可在此之前呢?
先前他以为她不过是虚与委蛇、设法骗取他的信任,可现在他却不能确定了。
他们在雪原上斗法很久。
沈如晚不仅手持神剑碎婴,还是个精于法术的厉害法修,和她斗法时,他时常会被她精湛的剑法所迷惑,忘了她其实是个法修,又在猝不及防时被意料未及的精妙法术牵绊得束手束脚。
有些人把输赢看得很重,除非自己准备严密、状态巅峰,倾尽全力仍无可争议地落败,才肯承认自己输了,否则永远能找出如山
高的借口,譬如说,对手实在太狡诈了、他身上有伤、他刚刚苦战一场状态不佳……
实在找不出理由,还能说这次是他大意了。
长孙寒不是这种人,他一贯认为输了就是输了,虽则从他开始学剑后,便未尝一败,尚未来得及体会这种败者的懊恼不甘。这回输得彻彻底底,对他而言竟然成了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
当时沈如晚一剑刺在他心口,震断了他两根胸骨,只差一点便要摧枯拉朽般毁坏他心脉,她却忽而收住了。
朔风吹雪,拂在她额前,他看见她颊边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慢慢滑落,可她自己却不觉,神色微微扭曲着,他一看便知那是竭尽全力后的模样。
不似往时幽淡静美,再好看的人在惊心动魄后也显得古怪,可莫名就慑人心魄,让人忽略她五官、容貌,牢牢地记住她那一眼。
她竭尽全力,却在最后关头收了手。
长孙寒当真是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他也再没机会去细想,那一剑后他伤势过重,又牵动了之前被追杀时留下的大大小小暗伤,一时没能再度反抗,沈如晚出手疾如星驰,下一瞬就将他击昏了。
再醒来,他就躺在这从没来过的地方,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只剩下他自己一头雾水地琢磨来琢磨去,摸不着一点头绪。
轻轻一声“吱呀”,掩紧的门扉忽而被缓缓推开。
长孙寒艰难地把头扭过去一点,正对着门扉,望
见沈如晚提着一个提盒,背对天光,推开门走了进来。
寒气从半开的屋门倾斜而入,呼呼地吹过,夹杂着几片碎雪,把周围的热气吹薄了,屋内骤然冷了下来。
长孙寒若有所思,原来他们还没离开雪原。
沈如晚反手把门关拢了,不留一点缝隙。
她没急着走近,就站在门边,微微向后倚靠在雕花门上,没什么明显的神色,不远不近地打量着长孙寒,让人看不出她心绪。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你醒了。”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但长孙寒认为它也确实必不可少,不然以他们这莫名其妙的关系,好似也没有更合适的话来替代它。
所以他顿了顿,也淡淡地答,“醒了。”
沈如晚提着那个提盒走了过来。
她坐在床榻边,垂下头看他,“比我预想的要早一些,看来你修为确实很深厚,平日里也比旁人更注重打熬筋骨。”
这话让人不知怎么接,以他们的关系,似乎不适合像寻常那样自谦几句“谬赞”——这世上当真有追杀者和被追杀者心平气和地聊起后者的修为根基吗?
长孙寒不回答,反问她,“我睡了多久?”
沈如晚垂眸望着他。
“三天。”她说。
原来距离雪原上的那一剑已过去三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