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驚訝於他的著眼點不在情愛,忍不住跟他抬槓,我說阿瑪你這一生太不上算,「你有沒有莽撞熱切地愛過一個人,愛到不能自已,愛到貼心貼肺。」
我阿瑪卻突然不說話了。
我敷衍地應付榮老六。眯起眼看,舒老二勾起吊杆釣上來一條大魚,興奮得手舞足蹈,而那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四阿哥在一旁坐著,就連坐著的時候背脊都挺得很直,不像我們這麼沒規沒矩。我忽然心念一動,隨手抄起一塊小石子兒扔到他背上,「想什麼呢你?」
他圓圓一雙眼看過來,笑了笑。那淡淡掛在嘴角的笑像極了他阿瑪。卻聽他極認真地說,「在想阿瑪今天說過的話,『好生之德,洽於人心;奉天之時,以行春令。體元作則,惟聖裁成。』」
我和榮老六對視一眼,瞠目結舌,「他在說什麼狗屁?」
榮老六馬上捂住我的嘴,「哥,他阿瑪是萬歲爺。」
我馬上乖巧地點點頭,滿是讚許,「你阿瑪說得真對!」
但是我還是覺得他太掛著了,年輕人要有年輕人的朝氣,天天這麼一板一眼,會得病的!
我忽然指了指天空,「看!白鷗!」四阿哥果真回過頭看,我一伸腳,把他從樹椏上踹了下去。
然後撲下去和他在泥巴地里扭打,老六這個小胖子看見我們在打架,大喝一聲「小爺來也!」也撲下來和我們混打在一起,打得那叫一個昏天黑地,酣暢淋漓。
到底還是舒老二靠得住,提溜起我們三個泥巴蛋子,把我們分別扔在家門口,然後帶著他的魚,揚長而去。
我訥訥看著我這狼狽樣子,氣得險些倒仰過去。
阿瑪沒有正頭福金,卻也不像旁的宗室王公一般妻妾成群。我的訥訥自打嫁進來就是側福金,聽說當年瑪瑪還因為這個與阿瑪吵了一架,不過最終還是妥協了。
郭羅瑪瑪為了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她常說不知道訥訥是有福氣還是沒福氣,說有福氣呢,嫁給了鐵帽子親王,王爵世襲罔替,後院就她一個人,享著嫡福金的待遇與尊榮,家裡是再和睦不過的了。說沒福氣呢,到底混了半生還只是個側福金,饒是說得再怎樣好聽,終究擺出去,要比別人矮一頭。
我少不更事時也曾質問過他,嬤嬤挑唆我,說不是嫡福金生的便做不成世子,王爵沒有世子來承替就要完蛋。我氣呼呼地拍著桌板跳起來,逼問他為什麼不立嫡福金又不讓我訥訥做!為什麼遲遲不願意讓我做!難不成他就這樣厭惡我?我在他眼裡究竟算個什麼?
我阿瑪輕輕嘟囔著說,「算個屁啊。」
等我加冠後他一個人跪在祠堂跪了一整夜,沒人知道他跟祖宗們說了什麼。我對於祠堂的印象,就是每逢節慶日都要擺出來磕頭的影像。跪拜的最後一個,就是我的瑪法與瑪瑪。
我阿瑪在他們面前永遠都是小子。
第二天他就上表,請立我為世子,承宗祧。
也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後我才發現,這個世子,實在不好做。
訥訥素來脾氣很好,從不計較這個。阿瑪常說她是個心胸開闊的人,瑪瑪也這麼說,瑪瑪說心胸開闊的人有福氣,也有壽元,能享福。
那天我很狼狽,我阿瑪卻很瀟灑。據說他在榮伯父家風月平分亭里的詩會上作了打油詩,化起前人的章句。我覺得這詩寫得很好,應該是我阿瑪喝醉了之後的常發揮,遂喜滋滋摘錄如下。
我有所念人,大草原放羊。我有所感事,不敢大聲講。
只能背過身,狠狠哭一場。縱然隔千里,我也把她想。
聽說那天席上萬歲爺也在,聽完之後面色如常,轉頭捏碎了好幾個杯子。
風月平分亭,這個亭子名字真稀奇。
我忽然想起我在風月平分亭里看見的那個女孩,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過得怎麼樣。
人世間的際遇誰說得定呢?當時尚且年幼的我也不會想到,風月平分亭前匆匆而又狼狽的驚鴻一面,會成為我的妻子及至到老還樂此不疲地要說與兒孫聽的談資。
我把她娶回來時我阿瑪不知怎麼高興壞了,那天夜裡他承著眾人的賀,喝了好多好多酒。喝到最後幾乎起不來。我不太理解,明明是我娶媳婦兒,為什麼他那樣高興。但是我在他眼中,仿佛看見了這二十餘年裡,我從未看見過的光彩。
回到房裡婦已經等我很久了,有時候我覺得她與我一樣,都是不願意被規矩拘束住的人。她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望,自己一早就把蓋頭扔在一邊,可能因為今天忒餓忒累了,正捧著一個大豬肘子,吃得很歡暢。
外頭全福太太們唱著讚頌的歌,我和妻子吃了大半個肘子,從桌子上一路吃到床上。
那天晚上我們累得氣喘吁吁,彼此也都很歡暢。
在紅羅帳里,我掐著她的腰,用力地重複她當年說過的話,「你說我不學無術,你說我頑劣異常,你說我目不識丁,你說我鬥雞走狗……」
我在我阿瑪隔三差五的追著打里長大、成婚。早些年他還能自己揮板子打我屁股,這幾年漸漸打不動了,只好讓他身邊的不換代勞。我訥訥起先還在一旁哭兩聲,求個情,後來漸漸麻木了,也只是從妯娌親戚們家中回來,聽見花廳前的哀嚎時,會頓住步子張望一下,然後熟稔地吩咐身旁的嬤嬤們備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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