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不是絮絮說話的時候,跟在身後的宮人接扶過她,往內殿去了。芳春眼尖,看見不遠處還有一盞燈籠,便知道是御前的人,遠遠地比了比,回身也往西暖閣去。
太皇太后因久久沒見她回來,心內怕出事,欲要打發人去問問,又怕皇帝憚著,心裡一口氣下不去。老太太多思慮,到了安置的時辰也睡不安穩,索性不睡。心裡突突地著急,在殿門上站了好一會子也望不見人回來,只好命芳春帶著斗篷提燈到角門上接應。這樣的天氣,朔風跟刀子似的,高門貴府里的女孩兒自小上嬌養長大的,沒經受過什麼風雨,又怎麼受得了?
搖光被人扶著進了暖閣,迎面撲來一陣風,混雜著奇楠香的氣息,令人覺得心神安定。那風跟春風似的,有化解寒冰的能力,四肢百骸漸漸地迴轉過來。她跪伏在萬字不到頭的栽絨地毯上,十指深深陷入那一片厚重的綿密,一顆心也跟著,緩緩地沉下去。
太皇太后背著身站在炕前,並沒有看她。上好的紅籮炭在熏籠里畢剝作響,隱隱可以聞到甘栗的香氣。搖光悄悄咽了口唾沫,先前沒覺得,凍傻了,現下是真的餓壞了。
太皇太后低低嘆了口氣,轉頭對蘇塔和芳春道:「該備下的都備下,出去吧。」
西暖閣的宮人都出去了,屋子裡靜得很。搖光只覺得身上忽然作火一般地燒起來,內外交加著難受。怎麼從養心殿到了慈寧宮,她好像忘了似的,皇帝是怎樣生氣,要責罰她,想必太皇太后全然已經知道了。
這個時候,老太太循例已經歇下了,今日卻獨獨為她等著。她知道自己是犯了大錯了,也許要不是託了祭天的福,今兒都不能全須全尾地回到這裡了。可是她不後悔,為舒宜里氏說一句話不後悔。若是萬歲爺能聽進去哪怕一點點,舒宜里氏就有了指望,阿瑪額捏就有了指望。若是萬歲爺一句也聽不進去,就算是馬上發落了她,她沒有旁的話說,心甘情願地認了。是死是活,都對得起瑪瑪與阿瑪額捏。
搖光向太皇太后重重磕了頭,語調卻是再平靜不過:「奴才有錯,讓老主子費心了。」
太皇太后站在高處看著她,聲音冷冷的,仿佛並沒有什麼情緒,「你知錯,卻無改悔之心,是嗎?」
她愕然抬起頭來,太皇太后面容沉靜而莊嚴,她才發現這樣的直視是大錯,匆忙低下頭去,輕輕說了聲:「是。」
太皇太后料定是這樣的答案,不然何故在皇帝面前挨罰。這丫頭和皇帝不對付,她是知道的,所以有意無意總想居中調停。可是她執拗,她不聽,她心裡有一根刺,是舒宜里氏以血淚扎進去的刺,輕易拔不出來!
太皇太后也沒想讓她拔出來,她已經夠苦了,拔出這根刺不僅要流血,還會留下不可痊癒的傷痕。年紀輕輕,水靈靈的姑娘,不該承受這樣的傷痕。
只是如果任由著她,又該怎麼好呢?
太皇太后微微仰起頭,正色道,「你本是罪臣之女,舒宜里氏百罪莫贖,你就更該感念皇恩。今日你卻衝撞御前,委實罪該萬死。」
驟然聽了這話,搖光只覺得天地崩塌,四肢百骸都沒了氣力。那股子熱愈燒愈旺,原本瑩潤的一張臉都漲紅了。在她心裡,太皇太后是瑪瑪的親姊妹,是她在宮牆萬仞下唯一的倚仗。如今她也這樣說了,她也認為舒宜里氏有罪,百身莫贖。原來這一向的執拗真的是她的自欺欺人,沒救了,阿瑪額捏都沒救了。還是說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她所眼見的樣子?一向清正的阿瑪在背地裡竟做了那樣多的見不得人的事?那什麼才是真的?她有罪,舒宜里氏全部都有罪,她就是那個苟且偷生卻不知天高地厚的罪人!
眼前發暈,身子也癱軟下來。所有的堅持都只是一個笑話,所有的執念與堅信都在這一刻悉數化為灰燼,那她還有什麼?她又是什麼?她為著什麼而活著?
太皇太后定定地看著她,她蜷縮在栽絨地毯上,小小的,像一隻貓兒似的。原本屬於她這個年紀該有的光芒與青春的色彩都沒有了,只剩下灰飛煙滅的冷清與一片可怕的死寂。她的聲音透著無盡的疲憊與輕微的沙啞,像是在絕望邊境苦苦掙扎無果的人,萬念俱灰,直至末路窮途。
只聽她輕輕地說:「是奴才錯了。奴才以下犯上,衝撞了主子爺、老主子。奴才罪該萬死,奴才罪不容誅,奴才錯上加錯,奴才百身莫贖……」
她恍惚地說著,漸漸地,竟然也不知道自己嘴裡嗡嗡念著的究竟是什麼。只知道把所有的錯加在奴才二字後面就夠了,除此之外,不會再有別的詞語。
太皇太后望著她心疼,什麼臉子也板不起來,一把將她護在懷裡,輕輕拍撫著她的背脊。她渾身熱滾滾的,撲簌簌地輕顫。原本那樣靈巧的一個人,如今什麼也不會了,只知道一味地認錯。她原本不該是這樣的,高門勛貴千嬌萬寵捧出來的掌上明珠,舒宜里氏最金貴的姑奶奶,原本應當有一段極其平順的人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與人為奴,提心弔膽,戰戰兢兢。
都怪她,都怪她,她是把這丫頭當作親孫女來疼的,可是如今卻成了這個樣子…卻成了這個樣子……
一生剛強的老太太,亦忍不住滾下淚來。太皇太后閉上眼睛,極力安撫她的情緒,「好孩子,瑪瑪的好孩子。你須記著,這不是家裡了,這是皇宮裡。你是你們家人的指望!如今我在一日,尚且還能護你一日,若是來日我不在了,誰來護著你呢?所以你須得自強,你要知道怎麼才能在這裡活著,你明白嗎?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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