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当红明星是宝玉和凤姐,然而就是表面上两人都不能事事如意。宝玉有他父亲的大棒在头顶高擎,凤姐除了要防贾琏这个内鬼,还有众多的手下人要压服。宁荣两府合起来只有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如泡在蜜罐里似的人物,那就是宁国府贾蓉的媳妇秦可卿。
秦可卿是贾母心目中重孙媳妇第一人,跟凤姐是闺蜜,她生病婆婆尤氏“心跟针扎似的”,公公贾珍接待客人愁容满面。凤姐探望秦可卿,她对凤姐说:“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是众人眼里她该有的感受,也是她自己理想中的感受,却不是她真实的感受。
秦可卿是养父秦业抱养的女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与贾府有瓜葛,所以结了亲。这“瓜葛”两个字惹人遐想,躲不开的纠缠难说是孽是缘。尤氏说秦可卿:“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她小家小户出身,心性高强,凡事要周到必然要殚精竭虑,这是一重悲哀;焦大醉酒脱口而出的她和贾珍的关系也给了她极大的思想压力,时常要担心人家知道不,更是一重折磨。众人越是众星捧月地待她,她越明白自己盛名难副。她就像一艘装饰华丽而有致命漏洞的船,在别人的艳羡里担惊受怕地航行,自己知道沉没是早晚的事。
《红楼梦》据说删掉了关于秦可卿的部分内容,因为念及她在梦中告诉凤姐要为将来做准备。作者能上帝般裁定笔下人物的臧否,可无法改变人物的命运。命运是上帝那只万能的手掌握着的。上帝也不怕作者任意妄为,他心里清楚人类所知有限。作者的一念慈悲并不是好事,掩盖了秦可卿真实生活的同时,也掩盖了她的痛苦。人人都只见她被众人关爱,这样一个幸福的人在“克化”得动山药糕的时候,忽然暴亡,不止贾府里的人“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读者也觉得意外。
如果我们揭开幕布,让秦可卿的生活暴露在我们面前,大概就会为她的死叫好了,死对她来说真是彻底的解脱。
人都有深藏在心底的恐惧,秦可卿要强,偏偏有要命的短处,她跟贾珍的关系不可能瞒过众人,就算作者删掉了“遗簪”之类的情节,有点常识的都知道这样的事纸里包不住火,真相终究要大白于天下的。不管秦可卿是主动还是被动,她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一方面人人爱敬,一方面又为世人不齿,这样人格分裂的生活又能坚持多久呢?
《红楼梦》里宝玉在警幻仙姑处看到秦可卿的判词插图,“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判词说“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秦可卿是情的化身,跟公公贾珍不会是简单的霸占被霸占关系。贾珍对她可谓一往情深,她也不会不为所动。事情暴露,她缠绵病榻未尝没有求生之意,然而这类事件的当事人在当时的豪门是没有立足之地的,她最终走投无路,选择了天香楼自尽。生前众人敬爱,死后丧仪隆重,秦可卿的恐慌、焦虑、绝望与无奈都跟那具豪华的棺木一起被埋掉了。